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嘆息橋 第15頁

作者︰亦舒

夏彭年在一旁樂得直微笑。

開頭他只希望父母不嫌棄李平,不開口反對,就心滿意足,沒曉得事情峰回路轉,急轉直下,有這樣理想的結局。

夏太太回屋子去。

夏鎮夷迎出來,「事情這樣巧合。」

夏太太說︰「沒想到陳小姐的女兒會淪落在本市。」

「踫到彭年,真是冥冥中注定。」

「鎮夷,你還記得嗎,陳家只得一個女兒,公主般珍貴,不知如何熬過那十年。」

夏鎮夷怔怔地,過一會兒才說︰「原來真有命運這件事。」

「怎麼沒有。我剛想起,陳宅琴室里,養著一只黃鶯兒,每天要吃一個蛋黃,是個傳奇。」

夏鎮夷想起來,慘淡地笑了。

當年他是小職員,到大老板府上作客,戰戰兢兢,大氣不敢透一口,吃飯時候,菜式美味,不由自主,大聲咀嚼,被恩師一個眼色,羞得滿面通紅……

不久他決定攜同妻兒南下,到陳宅辭別,還得到恩師好幾封薦書,為他將來事業鋪路。

夏太太喃喃說︰「樂琴先生明明是個好人。」

茶圃旁,夏彭年握著李平比常人略為溫暖的手。

他說︰「看,注定我們會在一起。」

他像小孩子般高興。

李平卻惻然不語。

「過去的全過去了。」夏彭年勸她。

李平沒有回答。

「那美麗的小女孩,是你姐姐?」

「是,天才不上提琴手李和,十三歲就成名。」

夏彭年知道不該問,還是問了,「發生了什麼事?」

李平再也不想忍住不說,她怕憋傷,「她自六層樓高跌下摔死。」

夏彭年像是遭受當頭棒喝,頭皮發麻,雙腿釘在路上,不能動彈。

那與他有數面之緣的美麗小女孩。

去陳宅之前,母親總是千叮萬囑,教他畢恭畢敬,陳宅的陳設猶如電影中布景,彈琴的小女孩如圖書中的安琪兒……

夏彭年說︰「李平,我真難過。」

李平吁出一口氣,「算了,你說的,」她掉過頭來安慰他,「已經過去了。」

夏彭年不出聲。

騙誰呢,這種事,永遠不會過去。

他們坐上車子,夏彭年說︰「由我來駕駛」

但是他發不動引擎。

他笑,「到底是翻新的舊車,中看不中用。」

他下車,「你在這里等一等,我去喚人。」

李平點點頭,夏府自有司機,哪怕回不了家。

她知道她跟對了人,什麼事,到了夏彭年手上,即時擺平,不用擔憂,不勞操心。

李平需要這種舒泰的感覺,她站在樹蔭下,深深喚著花香。

她知道這是杷子,移植到異鄉,一樣芬芳。

罷在沉思,有人在她身後問︰「小姐,是這部車子?讓我看看。」

語氣彬彬有禮,完全是下人應有的態度,听在李平耳中,卻如晴空起了一個霹靂,她霍地轉過身子,面對那個人。

是王羨明!

羨明也在同一時間看清楚了李平,這一驚非同小可,適才東家吩咐他出來檢查一輛拋錨的車,著他額外留神,他本來正沒精打采地看電視歌唱節目,心中嘀咕不知誰又叫夏家少爺神魂顛倒。

來到花園,只見少女苗條的身型,打個照臉,伊人卻是他朝思暮想的李平。

王羨明即時明白夢中人此刻的身份,她不折不扣,當然是夏少爺的新歡。

剎時間一口濁氣上涌,王羨明漲紅面孔脖子,握緊拳頭,踏前一步,像是要有所行動。

李平呆呆的看牢他,她想都沒想過王羨明竟然一直替夏家工作,今日窄路相逢,這個場面令她擔心過多次,一旦發生,李平反而有種解月兌的感覺。

她坦然無懼的看著王羨明,待他發落。

倘若她狡辯、掩飾、逃避,羨明會更生氣,但李平鎮定的神色影響羨明,他緩緩放下拳頭。

他心中有說不出的淒酸,一直憋著的眼淚奪眶而出,沙啞著聲音,問出那已經問過一萬次一億次的問題︰「為什麼?」

李平回答他,答案也已練無數次,清脆玲瓏地鑽進王羨明的耳朵︰「對不起,我只想生活得好一點。」

就在此時,夏彭年過來了,「小王,怎麼樣,是什麼毛病?」

李平的一顆心像是要躍出胸膛,她所恐懼的一刻終于來臨,憑王羨明的性子,一定會大叫大嚷,拆穿一切,使她下不了台,吃不消兜著走。

也好,只要能夠消掉他心中怨氣,也算報答了他,以後無拖無欠。

誰知王羨明伸手在臉上揩一揩,回說︰「不中用,我去把大車開出來送你們。」竟頭也不回往車房走去,像沒事人一樣。

李平怔住,沒想到他有這樣的涵養,可見他是真喜歡她,即使她負他,他再怨忽,也不忍破壞她。

李平于是夜經歷太多事故,說不出的疲倦,神情呆滯。

夏彭年注意到,過去握住她的手,李平卻輕輕掙月兌。

王羨明駛出大車,李平一眼就認到是往日他載她去兜風那一輛,恐怕夏彭年做夢也沒想到,她早已坐過夏家的豪華

「上車來,」夏彭年喚她。

一路上王羨明像是把自身抽離了,駕車的只不過司機小王,後廂坐著少爺及其常換的女伴,一切與他無關,他只是履行職守。

王羨明不是擅于言詞的人,他不懂得傳神詳盡地形容他此刻的心情,他只覺得做一個死人,也比做此時此刻的王羨明要好過一些。

不知過了多久,回程路像是長了十倍百倍,車子終于停

夏彭年吩咐小王「我一會兒下來。」

王羨明沉默不語,經驗告訴他,這一會兒可長可短,有好幾次他在樓下等得瞌睡,才接到電話,差他回去。

王羨明心如刀割,點點頭,下車替他們開車門。

他認得這層山頂住宅,也是夏氏的產業,李平住這里,可見她身份是什麼,她跟夏某,自非一朝一夕之事,她跟他出來,並非一般約會。

他回到車上去等。

伏在駕駛盤上,王羨明問︰為什麼不發作,為什麼那時才發覺,一個人如果心已死,就不屑爭氣。

王羨明像是看見自己把利刀交到李平的手,李平無奈悲哀地緩緩將刀刺進他的胸口,剜出他可憐的心,可恨李平並沒有賺得什麼,她要他的心無用。

這次,王羨明並沒有等很久,夏彭年過了十分鐘就出來了。

是李平叫他走的。

夏彭年滿以為是慘痛的回憶傷害了她,于是讓她早一點睡。

李平躺在床上,一直熬到天亮。

臥室雖然豪華,床鋪也十分舒適,但無數清晨,一覺醒來,李平都有種夢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的感覺,她弄不清楚睡的是什麼地方,永遠要定一定神才搞得明白。

她沒有永久地址,隨時隨地,都可以自動或被動地離開暫時的居所。

罷有點安定,經過昨夜的事,她又猶疑起來。

內疚羞愧一整夜,李平憔悴不少。

貓兒以美妙的姿勢跳到她懷中,她輕輕問它︰「關于我的事,你知不知道,原不原諒,明不明白?」

李平當然沒有得到答案。

貓兒伸一個懶腰,在絲質被單上繼續它的好夢。這個時候,李平知道,她永遠比不上這只貓。

下午,有英語會話課,李平已經把普通應對掌握得十分好。

她用英語同老師訴苦︰「有時候我沮喪得想死。」

「為什麼,」梁大太問︰「是因為生活不如意?」

「不,是因為我本性壞。」

梁太太笑,「很少真正的壞人肯承認自己壞。」

「是嗎?」李平怔住。

「壞得到家的人,一定指責別人壞。」

「可是我深深知道自己壞。」

梁太太搖搖頭,「我不相信。」

李平苦笑。

「你商科進度如何?」

「會計與統計皆無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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