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彭年在一旁乐得直微笑。
开头他只希望父母不嫌弃李平,不开口反对,就心满意足,没晓得事情峰回路转,急转直下,有这样理想的结局。
夏太太回屋子去。
夏镇夷迎出来,“事情这样巧合。”
夏太太说:“没想到陈小姐的女儿会沦落在本市。”
“碰到彭年,真是冥冥中注定。”
“镇夷,你还记得吗,陈家只得一个女儿,公主般珍贵,不知如何熬过那十年。”
夏镇夷怔怔地,过一会儿才说:“原来真有命运这件事。”
“怎么没有。我刚想起,陈宅琴室里,养着一只黄莺儿,每天要吃一个蛋黄,是个传奇。”
夏镇夷想起来,惨淡地笑了。
当年他是小职员,到大老板府上作客,战战兢兢,大气不敢透一口,吃饭时候,菜式美味,不由自主,大声咀嚼,被恩师一个眼色,羞得满面通红……
不久他决定携同妻儿南下,到陈宅辞别,还得到恩师好几封荐书,为他将来事业铺路。
夏太太喃喃说:“乐琴先生明明是个好人。”
茶圃旁,夏彭年握着李平比常人略为温暖的手。
他说:“看,注定我们会在一起。”
他像小孩子般高兴。
李平却恻然不语。
“过去的全过去了。”夏彭年劝她。
李平没有回答。
“那美丽的小女孩,是你姐姐?”
“是,天才不上提琴手李和,十三岁就成名。”
夏彭年知道不该问,还是问了,“发生了什么事?”
李平再也不想忍住不说,她怕憋伤,“她自六层楼高跌下摔死。”
夏彭年像是遭受当头棒喝,头皮发麻,双腿钉在路上,不能动弹。
那与他有数面之缘的美丽小女孩。
去陈宅之前,母亲总是千叮万嘱,教他毕恭毕敬,陈宅的陈设犹如电影中布景,弹琴的小女孩如图书中的安琪儿……
夏彭年说:“李平,我真难过。”
李平吁出一口气,“算了,你说的,”她掉过头来安慰他,“已经过去了。”
夏彭年不出声。
骗谁呢,这种事,永远不会过去。
他们坐上车子,夏彭年说:“由我来驾驶”
但是他发不动引擎。
他笑,“到底是翻新的旧车,中看不中用。”
他下车,“你在这里等一等,我去唤人。”
李平点点头,夏府自有司机,哪怕回不了家。
她知道她跟对了人,什么事,到了夏彭年手上,即时摆平,不用担忧,不劳操心。
李平需要这种舒泰的感觉,她站在树荫下,深深唤着花香。
她知道这是杷子,移植到异乡,一样芬芳。
罢在沉思,有人在她身后问:“小姐,是这部车子?让我看看。”
语气彬彬有礼,完全是下人应有的态度,听在李平耳中,却如晴空起了一个霹雳,她霍地转过身子,面对那个人。
是王羡明!
羡明也在同一时间看清楚了李平,这一惊非同小可,适才东家吩咐他出来检查一辆抛锚的车,着他额外留神,他本来正没精打采地看电视歌唱节目,心中嘀咕不知谁又叫夏家少爷神魂颠倒。
来到花园,只见少女苗条的身型,打个照脸,伊人却是他朝思暮想的李平。
王羡明即时明白梦中人此刻的身份,她不折不扣,当然是夏少爷的新欢。
刹时间一口浊气上涌,王羡明涨红面孔脖子,握紧拳头,踏前一步,像是要有所行动。
李平呆呆的看牢他,她想都没想过王羡明竟然一直替夏家工作,今日窄路相逢,这个场面令她担心过多次,一旦发生,李平反而有种解月兑的感觉。
她坦然无惧的看着王羡明,待他发落。
倘若她狡辩、掩饰、逃避,羡明会更生气,但李平镇定的神色影响羡明,他缓缓放下拳头。
他心中有说不出的凄酸,一直憋着的眼泪夺眶而出,沙哑着声音,问出那已经问过一万次一亿次的问题:“为什么?”
李平回答他,答案也已练无数次,清脆玲珑地钻进王羡明的耳朵:“对不起,我只想生活得好一点。”
就在此时,夏彭年过来了,“小王,怎么样,是什么毛病?”
李平的一颗心像是要跃出胸膛,她所恐惧的一刻终于来临,凭王羡明的性子,一定会大叫大嚷,拆穿一切,使她下不了台,吃不消兜着走。
也好,只要能够消掉他心中怨气,也算报答了他,以后无拖无欠。
谁知王羡明伸手在脸上揩一揩,回说:“不中用,我去把大车开出来送你们。”竟头也不回往车房走去,像没事人一样。
李平怔住,没想到他有这样的涵养,可见他是真喜欢她,即使她负他,他再怨忽,也不忍破坏她。
李平于是夜经历太多事故,说不出的疲倦,神情呆滞。
夏彭年注意到,过去握住她的手,李平却轻轻挣月兑。
王羡明驶出大车,李平一眼就认到是往日他载她去兜风那一辆,恐怕夏彭年做梦也没想到,她早已坐过夏家的豪华
“上车来,”夏彭年唤她。
一路上王羡明像是把自身抽离了,驾车的只不过司机小王,后厢坐着少爷及其常换的女伴,一切与他无关,他只是履行职守。
王羡明不是擅于言词的人,他不懂得传神详尽地形容他此刻的心情,他只觉得做一个死人,也比做此时此刻的王羡明要好过一些。
不知过了多久,回程路像是长了十倍百倍,车子终于停
夏彭年吩咐小王“我一会儿下来。”
王羡明沉默不语,经验告诉他,这一会儿可长可短,有好几次他在楼下等得瞌睡,才接到电话,差他回去。
王羡明心如刀割,点点头,下车替他们开车门。
他认得这层山顶住宅,也是夏氏的产业,李平住这里,可见她身份是什么,她跟夏某,自非一朝一夕之事,她跟他出来,并非一般约会。
他回到车上去等。
伏在驾驶盘上,王羡明问:为什么不发作,为什么那时才发觉,一个人如果心已死,就不屑争气。
王羡明像是看见自己把利刀交到李平的手,李平无奈悲哀地缓缓将刀刺进他的胸口,剜出他可怜的心,可恨李平并没有赚得什么,她要他的心无用。
这次,王羡明并没有等很久,夏彭年过了十分钟就出来了。
是李平叫他走的。
夏彭年满以为是惨痛的回忆伤害了她,于是让她早一点睡。
李平躺在床上,一直熬到天亮。
卧室虽然豪华,床铺也十分舒适,但无数清晨,一觉醒来,李平都有种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的感觉,她弄不清楚睡的是什么地方,永远要定一定神才搞得明白。
她没有永久地址,随时随地,都可以自动或被动地离开暂时的居所。
罢有点安定,经过昨夜的事,她又犹疑起来。
内疚羞愧一整夜,李平憔悴不少。
猫儿以美妙的姿势跳到她怀中,她轻轻问它:“关于我的事,你知不知道,原不原谅,明不明白?”
李平当然没有得到答案。
猫儿伸一个懒腰,在丝质被单上继续它的好梦。这个时候,李平知道,她永远比不上这只猫。
下午,有英语会话课,李平已经把普通应对掌握得十分好。
她用英语同老师诉苦:“有时候我沮丧得想死。”
“为什么,”梁大太问:“是因为生活不如意?”
“不,是因为我本性坏。”
梁太太笑,“很少真正的坏人肯承认自己坏。”
“是吗?”李平怔住。
“坏得到家的人,一定指责别人坏。”
“可是我深深知道自己坏。”
梁太太摇摇头,“我不相信。”
李平苦笑。
“你商科进度如何?”
“会计与统计皆无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