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知夏彭年對司機說︰「老王,把陳小姐送回家去。」
那陳小姐愣住。
另外兩位朋友奇問︰」夏彭年,這就散了,不是說好去听音樂嗎?」
夏彭年欠一欠身子,「對不起,我沒有精神了,改天吧!」
陳小姐委屈到極點,笑又不是,哭又不是,尷尬萬分。
夏彭年再三向她道歉,她也不想令他下不了台,因為希望他再來約會,于是只得接受安排,踏上車子,可憐乘興而來,敗興而回。
把友人打發掉.夏彭年將雙手插在褲袋里,在街上站了一會兒。
他終于找到李平了。
比起半年前,李平的神態有點呆,眼神中那點不經意的佻皮褪了色,是因為折磨人的生活吧,夏彭年內心一陣炙痛。
她在這個店里,做了有多久?
半年前他們喝過一次茶,才計劃進一步與她約會,卻因要事到紐約去了一趟,兩個星期後回來,竟然物是人非。
他找到霍氏夫婦,兩人只是推說不知,尤其是霍太太,一直暗示,李平早已超過二十一歲,她有身份證,無人能夠干涉她的去向。
夏彭年失去李平的蹤跡。
他有種感覺,她也許會出現在一些聲色場所,有意無意間,他尋了一站又一站,沒想到得來全不費工夫,今天在一間飯店里與她重逢。
在做這種吃苦的工作,可見她是自愛的。
面孔經過化妝,艷麗得像假的一樣,仿佛已經失去靈魂。
這不是他記憶中的李平。
那件小小洗得略為發黃的白襯衫呢,還有那條活潑的花圓裙,都扔到什麼地方去了。
吃茶那日,她穿著件紫衣,領口的荷葉邊被風一吹,會得嬌嗲地翻過來貼住她的臉,那雙眼楮,有些慵倦,帶點不耐煩,顯然不在乎夏彭年是什麼人,也不稀罕他有什麼企圖。
夏彭年從來沒有被如此冷落過,是以印象深刻。
他看得出霍氏夫婦並不鐘愛這位外甥女兒,他們甚至不屑利用她來換取好處,當務之急,是要摔甩她。
他們成功了。
夏彭年這次可再也不會放李平走。
他回到日本館子,客人已散了一大半,問準櫃台打烊的時間,便在附近喝啤酒。
不可思議?連夏彭年本人都覺得了。
他密切注視著腕表,熬到十一點半,索性站到店門口去等。
一邊廂李平正換下和服,穿上便服。
王嫂問︰「羨明今天來不來接你?」
「他說東家有事,兩部車都出去了。」
「那你等我一等,我們一起走。」
李平應了一聲。
這時領班進來說︰「李平,有人找你。」
她一怔,同王嫂說︰「我去看看是誰。」
走到門口,她看到夏彭年。
夏並不是一個英俊的男人,但這不重要,李平一直認為他看上去令人適意,衣服稱身,姿態優雅,並且處處透露著一股恰到好處的自信。
李平當下吃一驚︰「你還沒有走?」
夏彭年微微一笑,「我等你呢。」
簡單的四個字表達了許多許多意思。
「我們去喝杯咖啡好嗎。」
「時間已經很晚了。」
夏彭年怎麼還肯就此放棄。
他說︰「半小時,一定送你回去。」
李平心底迅速打著主意,她並沒有王宅的門匙,遲了回去,務必要人家替她開門,惹人不滿。另一方面,她又太想去透透新鮮空氣,她知道夏彭年底細,在公眾場所,不怕他無禮。
她終于點點頭,竟沒有回頭同王嫂說一聲,就與夏彭年過了馬路。
待王嫂出來找她,已經影蹤渺然,王嫂問領班︰「剛才誰找李平?」
「一位男客。」
「是熟客?」
「不是。」
王嫂暗暗納罕,只得獨自打道回府,不知李平悶葫蘆里賣的是什麼藥,大抵是要人,有要事,因為李平一向乖巧,斷不是隨便跟人走的人。
但是李平跟夏彭年走了很長的一段路才找到地方坐下來。
夏彭年問︰「你現在住在哪里?」
「朋友家。」
夏彭年老練世故,深知這年頭不會有人捱義氣收留一個孤苦的女孩子,不由得起了疑心。
李平看得出他的心意,不知怎地,她竟向他解釋︰「屋子里老少連我共有四口。」
夏彭年點點頭,「長久寄人籬下,不是辦法。」
李平看他一眼,這是廢話不是,何勞他來發表偉論,有頭發啥人要做癩痢。
「這樣有多久了?」
「火災到現在,已有七個月。」
「你為什麼不來找我?」
李平愕然。
夏彭年太息一聲,覺得這件事甚棘手,要略費思量才能找到妥善的解決辦法。
這時候李平看看表,說︰「我真要回了,巳經過十二點。」
夏彭年取出卡片,交李平手上,「你要答應我,明天休息的時候,與我通一個電話。」
「為什麼?」
夏彭年放松精神,笑說︰「因為你是我同鄉。」
李平不由得也笑了。
他送她回家,陪著她上樓,掀了門鈴,看她進去了,才放心離開。
這個地區,夏彭年還是第一次來。
來替李平開門的是王羨明。
「他們都睡了,」他說。
李平點點頭。
「你到什麼地方去了?大嫂很不放心。」
李平只是微笑,她固然不想說實話,又不覺有必要說謊。
「李平,為什麼我一直覺得你不快活?」
李平亦沒有回答。
「你應該知足,多少人想在這個城市生活,求還求不到呢。」
李平沒想到羨明會說出這樣的話來,不由得停楮看住他,這一看看出毛病來,王羨明粗獷有余,教養不足,分明不是一個斯文人。
這種人最不堪激,失態之下,口不擇言。
「那男人是誰?」原來是為著這個。
看來王嫂什麼都對他說了,也難怪,維持個人私隱,以及讓他人維持私隱,原本是很高的一種境界,他們不會懂得。
李平對羨明不是沒有感情的,于是將情緒按捺下去,輕輕說︰「明天才說吧。」
「他是什麼人?」羨明堅持要知道。
李平為著息事寧人,被迫說謊︰「卓敏的朋友。」
羨明原是個頭腦簡單的小伙子,馬上松一口氣,隨即搔搔頭皮,「她有朋友了?」可見他也關心卓敏。
「嗯。」
「為何這麼晚才去找你?」
李平無奈的答︰「你去問他們呀。」
羨明還想問下去,李平打一個呵欠,她實在累了。
羨明只得看著她洗一把臉,拉上儲物室的布簾,上小小的尼龍折床睡覺。
他躺在沙發上過了一宵。
棒著一層布,李平听到他鼻鼾發出均勻上上下下的呼嚕聲。
她枕在自己的手臂上,覺得是夜特別淒清。
人,總想在生活以外,還得到一些其他的滿足,李平知道她快要離開這塊小小的地方。
第二天王家的人陸續一早起身,李平當然不敢妄想在床上多逗留片刻。
羨明還記著昨夜的事,怕得罪李平,賠著笑哄她︰「我們去逛街,把卓敏也找出來,拷問她昨夜的事。」
王嫂冷眼旁觀,知道事情沒有那麼簡單,于是說︰「趁放假,不如參觀示範單位,也該著手買房子了。」
羨明立刻同意。
「屯門雖然遠一點,價格也便宜。」
李平不知是哪里的勇氣,忽然說︰「我約了卓敏,我們有話要說,她有感情上的糾紛找我商量。」
羨明信以為真,「哦,這麼大件事,我陪你去。」
李平說︰「你在場,人家怎麼說話?我去去就來。」
「我在家等你。」羨明說。
李平換好衣裳,離開王宅。
王嫂立刻對小叔子說︰「這里面有古怪。」
羨明說︰「她在本市,只得高卓敏一個朋友,我認識卓敏在先,是個好女孩。」
「羨明,你最好把她看緊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