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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這個顏色 第13頁

作者︰亦舒

「真的沒有。」平日又不耐煩四處請吃飯,歌功頌德,搖旗吶喊,聯群結黨,如今滿天烏雲,哪里找朋友去。

柄香臉上露出惻然神情。

我立刻說︰「但我有你,知己貴精不貴多,當我說我有一個朋友,我真的有一個朋友;當其他人說他們相識遍天下的時候,可能一個真朋友也沒有。」

嘩,說罷立刻佩服自己,怎麼說出這麼精警的話來,動人肺腑。

柄香立刻感動的握住我的手。

「明日我再來看你。」

我替她拉開門,送她出去。

我的心境平靜下來,奇怪,平日的急躁煩愁反而一掃而空。

我看著醫院花園中的紅花綠葉,忽然愛惜起這個世界來,也連帶痛惜自己。

我貪婪的深呼吸。

呵這具可愛可憎的臭皮囊,長得這麼大,跟我這些年,如今出了大毛病,倘若醫不好,我就得舍棄軀殼而去,我的靈魂是否會得成功地月兌離,優悠地飄入極樂世界?

我用雙臂緊緊抱住頭,深切地恐懼使我戰栗冒汗,我怕,我怕未知,我喘氣我悲哀。

我這個笨人,在健康的時候竟把時間胡亂浪費︰抱怨,吃酒,斗嘴。

我甚至沒有好好寫東西,天天只在報上涂兩個專欄,如寫狂人日記,有哪個同文略為使我不滿,我便把他踩到陰溝里不得超生。

我已有三年沒出單行本了,把所有寶貴的時間花在自尊自大上面,日日訴說懷才不遇。

現在好了,什麼都不必擔心。

奇怪,我居然靜坐思起己過來,怎麼會?開了竅?這倒是好現象。

看護親切的照料我。

我第一次發覺白是這麼美麗的顏色,她的制服漿熨得無瑕可擊,工作態度嚴肅得令人敬佩。社會少了白衣天使該怎麼辦?少了個三流,OK,四流作家,樂得耳根清靜。

真覺得卑微。

肚餓了,服藥,清潔身體,我都默默忍受,一句話也沒有。我象是傻了一個人似的,從前听到一只不合耳的時代曲,都可以嘩喇嘩喇地不平則鳴。

現在有個大題目壓在眼前,哪里還有空去管芝麻綠豆的小事情。

第二日,國香給我帶來畫冊。但醫生不準看。

我簽字同意手術。

柄香很焦急,王聰明醫生很沉著。

王聰明很好,做醫生做得這麼久仍然維持人性,沒有把一切病人當砧板上的肉,實在難得,他有一句說一句,沒有職業上的浮滑。

只有這樣的人,才配得上常國香。

我很覺安樂。

原來社會失去我,一點損失也沒有,怎麼我以前一直沒有想到。

我同兩位醫生說︰「手術結果如何,請盡快通知我。我並不是個勇敢的人,我怕得不得了,但我想我可以接受現實。」

醫生們點頭贊許。

柄香將臉蛋埋在掌心中。

我輕輕拉開她的手,「化妝全糊掉了。」

她疲乏的說︰「小陳,沒想到你平日裝瘋裝得那麼象,真沒想到原來你的真面目這麼沉著勇敢。」

我?

我訝異得說不出話來。國香對我一向抱啼笑皆非的態度,她怎麼會稱贊我。

「我錯了,我不該一直把你們當活寶。」她雙目潤濕。

看護已替我作好準備,一針麻醉劑下去,說時遲那時快,我愉快、鎮靜地失去知覺。

恢復知覺,口渴難當,我申吟,只覺全身細胞沒有一個不痛得裂得開來。

唉,有事方知健如仙,我要說話,一個字也哼不出口,可見言情片中病人臨終獨白半小時是多麼無稽的安排。

忽然覺得有汁滴在唇邊,我如獲瓊漿玉液。

有人跟人說︰「用力擠檸檬。」

檸檬?怎麼不覺酸?

喝咖啡加四粒糖的我怎麼不怕酸?

我張不開眼楮。

「小陳,小陳。」

「別叫他,讓他休息。」

我昏昏沉沉的又墮入黑甜香,渾身疼痛也暫且不去理它,真折墮,平時乘長途飛機都怨得樹葉落,唉,你瞧瞧今日。

真正的清醒,又活隔了多久。

可以張開眼楮,由看護扶起,喝一口水。

我四處張望。

看護笑說︰「找常小姐?」

我點點頭。

「來過了,有事又離開,說下午再來。」

我看向窗外,那麼此刻是中午。

「常小姐對你很好。」

我掙扎一下,說︰「我要見醫生。」

「王醫生馬上來。」

她喂我吃流質的食物,我一點胃口也沒有。

王聰明進來,他披著白袍,臉容肅穆。

完了,我沒有希望,電影上都看過,凡是醫生以這種姿態出現,病人就知道發生什麼事。

我看著他英俊的面孔。

他也看著我。

半晌,他自齒縫吐出兩個字︰「是它。」

我連忙閉上眼楮。

他們一直說我是一個大動作戲劇化的人,遇事聲震屋瓦,大叫大跳,那麼到今日,這場戲已到閉幕時分,我已可以改變作風。我後悔沒好好寫劇本,安排合理的情節,選擇合理的角色。

我睜開眼楮。「我還有多久?」

「三個月。」

真干脆。我腦中嗡的一聲,如音叉震蕩,然後慢慢靜下來。

「要不要醫治?」我問。

「要,有一分希望都要爭取,我們剛得到一只新藥,希望你接受治療。」

我點點頭。「一言為定。」

王聰明伸出手來,「陳先生,我很佩服你。」

我莫名其妙地與他握手,佩服我什麼?三個月,九十日。太陽只為我升起九十次,有什麼特別事要做,真得立刻動手。

他說︰「陳先生,治療過程,頗為痛苦。」

「我知道。」

「你不用住院,但每星期要來兩次。」

「好。」

「數天後你可以回家。」

我在想另外一件事。

一直想寫的長篇,真的要動筆了。光把時間用來主持講座,擔任評判,接受訪問,反而沒有努力的寫。

我要開始構思,不管是龍是鳳還是三毫子小說,總要設法先把它寫出來。

柄香來的時候,我同她說︰「我要一大疊紙與一打筆。」

她訝異,「你要寫東西?」

「是,九十天,每日寫三千字,我還可以寫一本書,我相信可以做得到。」

柄香說︰「好,我站在你這邊。」

她眼楮鼻子全紅了。

「看看,」我安慰她,「你只要答應我,把它在‘天地’中連載……」

「現在替我們寫連載的是倪匡,你先給我三萬字,我們開會決定。」

「太好了。」

柄香坐在我旁邊,「小陳,」她憐惜的看著我,「其實很多人都很喜歡你,只是你脾氣古怪,不易接近,又大情大性,過分散漫,譬如說司徒英,他說他批評你,並不是有意的,只是禍從口出,但你始終沒原諒他。」

我也曾回罵司徒「含血噴人」,早已扯平,恩恩怨怨,還提來作甚。

我微笑,「我得省下吵嘴相罵的時間來寫小說。」

「好得很,」國香說︰「有題材沒有?」

我指指腦袋,「有一點點影子,要把這一點虛無飄渺的情節變為一篇小說,真的痛苦。」

柄香給我鼓勵,「又不是第一次,你也出過書。」她下意識看看壁鐘。

「國香,你有事,就別眈在此地。」

「你真的不想見任何人?」

我搖搖頭,「我想休息。」

我躺在沙發上構思科幻小說。

一個主婦(相信到2070年也還有主婦這個身份)。她識闖時光隧道,遇到1985年的年輕男人,他們發生感情,但她開始懷念家人,終于離開了他……

沒有故事不能以三句話說完,從前我很熱衷于將三句話變為十多萬言的小說,但最近心野,不能好好集中構思,那三句話始終是停在半空的三句話。

我在國香送來的紙上涂寫大綱,現在我非要把它寫出來不可。

主婦……年二十八。年紀或許太大了。有讀者問過我︰「你的書,都是寫給中年人看的嗎?」嚇得我臭。這樣吧,主婦,年二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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