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没有。”平日又不耐烦四处请吃饭,歌功颂德,摇旗呐喊,联群结党,如今满天乌云,哪里找朋友去。
柄香脸上露出恻然神情。
我立刻说:“但我有你,知己贵精不贵多,当我说我有一个朋友,我真的有一个朋友;当其他人说他们相识遍天下的时候,可能一个真朋友也没有。”
哗,说罢立刻佩服自己,怎么说出这么精警的话来,动人肺腑。
柄香立刻感动的握住我的手。
“明日我再来看你。”
我替她拉开门,送她出去。
我的心境平静下来,奇怪,平日的急躁烦愁反而一扫而空。
我看着医院花园中的红花绿叶,忽然爱惜起这个世界来,也连带痛惜自己。
我贪婪的深呼吸。
呵这具可爱可憎的臭皮囊,长得这么大,跟我这些年,如今出了大毛病,倘若医不好,我就得舍弃躯壳而去,我的灵魂是否会得成功地月兑离,优悠地飘入极乐世界?
我用双臂紧紧抱住头,深切地恐惧使我战栗冒汗,我怕,我怕未知,我喘气我悲哀。
我这个笨人,在健康的时候竟把时间胡乱浪费:抱怨,吃酒,斗嘴。
我甚至没有好好写东西,天天只在报上涂两个专栏,如写狂人日记,有哪个同文略为使我不满,我便把他踩到阴沟里不得超生。
我已有三年没出单行本了,把所有宝贵的时间花在自尊自大上面,日日诉说怀才不遇。
现在好了,什么都不必担心。
奇怪,我居然静坐思起己过来,怎么会?开了窍?这倒是好现象。
看护亲切的照料我。
我第一次发觉白是这么美丽的颜色,她的制服浆熨得无瑕可击,工作态度严肃得令人敬佩。社会少了白衣天使该怎么办?少了个三流,OK,四流作家,乐得耳根清静。
真觉得卑微。
肚饿了,服药,清洁身体,我都默默忍受,一句话也没有。我象是傻了一个人似的,从前听到一只不合耳的时代曲,都可以哗喇哗喇地不平则鸣。
现在有个大题目压在眼前,哪里还有空去管芝麻绿豆的小事情。
第二日,国香给我带来画册。但医生不准看。
我签字同意手术。
柄香很焦急,王聪明医生很沉着。
王聪明很好,做医生做得这么久仍然维持人性,没有把一切病人当砧板上的肉,实在难得,他有一句说一句,没有职业上的浮滑。
只有这样的人,才配得上常国香。
我很觉安乐。
原来社会失去我,一点损失也没有,怎么我以前一直没有想到。
我同两位医生说:“手术结果如何,请尽快通知我。我并不是个勇敢的人,我怕得不得了,但我想我可以接受现实。”
医生们点头赞许。
柄香将脸蛋埋在掌心中。
我轻轻拉开她的手,“化妆全糊掉了。”
她疲乏的说:“小陈,没想到你平日装疯装得那么象,真没想到原来你的真面目这么沉着勇敢。”
我?
我讶异得说不出话来。国香对我一向抱啼笑皆非的态度,她怎么会称赞我。
“我错了,我不该一直把你们当活宝。”她双目润湿。
看护已替我作好准备,一针麻醉剂下去,说时迟那时快,我愉快、镇静地失去知觉。
恢复知觉,口渴难当,我申吟,只觉全身细胞没有一个不痛得裂得开来。
唉,有事方知健如仙,我要说话,一个字也哼不出口,可见言情片中病人临终独白半小时是多么无稽的安排。
忽然觉得有汁滴在唇边,我如获琼浆玉液。
有人跟人说:“用力挤柠檬。”
柠檬?怎么不觉酸?
喝咖啡加四粒糖的我怎么不怕酸?
我张不开眼睛。
“小陈,小陈。”
“别叫他,让他休息。”
我昏昏沉沉的又堕入黑甜香,浑身疼痛也暂且不去理它,真折堕,平时乘长途飞机都怨得树叶落,唉,你瞧瞧今日。
真正的清醒,又活隔了多久。
可以张开眼睛,由看护扶起,喝一口水。
我四处张望。
看护笑说:“找常小姐?”
我点点头。
“来过了,有事又离开,说下午再来。”
我看向窗外,那么此刻是中午。
“常小姐对你很好。”
我挣扎一下,说:“我要见医生。”
“王医生马上来。”
她喂我吃流质的食物,我一点胃口也没有。
王聪明进来,他披着白袍,脸容肃穆。
完了,我没有希望,电影上都看过,凡是医生以这种姿态出现,病人就知道发生什么事。
我看着他英俊的面孔。
他也看着我。
半晌,他自齿缝吐出两个字:“是它。”
我连忙闭上眼睛。
他们一直说我是一个大动作戏剧化的人,遇事声震屋瓦,大叫大跳,那么到今日,这场戏已到闭幕时分,我已可以改变作风。我后悔没好好写剧本,安排合理的情节,选择合理的角色。
我睁开眼睛。“我还有多久?”
“三个月。”
真干脆。我脑中嗡的一声,如音叉震荡,然后慢慢静下来。
“要不要医治?”我问。
“要,有一分希望都要争取,我们刚得到一只新药,希望你接受治疗。”
我点点头。“一言为定。”
王聪明伸出手来,“陈先生,我很佩服你。”
我莫名其妙地与他握手,佩服我什么?三个月,九十日。太阳只为我升起九十次,有什么特别事要做,真得立刻动手。
他说:“陈先生,治疗过程,颇为痛苦。”
“我知道。”
“你不用住院,但每星期要来两次。”
“好。”
“数天后你可以回家。”
我在想另外一件事。
一直想写的长篇,真的要动笔了。光把时间用来主持讲座,担任评判,接受访问,反而没有努力的写。
我要开始构思,不管是龙是凤还是三毫子小说,总要设法先把它写出来。
柄香来的时候,我同她说:“我要一大叠纸与一打笔。”
她讶异,“你要写东西?”
“是,九十天,每日写三千字,我还可以写一本书,我相信可以做得到。”
柄香说:“好,我站在你这边。”
她眼睛鼻子全红了。
“看看,”我安慰她,“你只要答应我,把它在‘天地’中连载……”
“现在替我们写连载的是倪匡,你先给我三万字,我们开会决定。”
“太好了。”
柄香坐在我旁边,“小陈,”她怜惜的看着我,“其实很多人都很喜欢你,只是你脾气古怪,不易接近,又大情大性,过分散漫,譬如说司徒英,他说他批评你,并不是有意的,只是祸从口出,但你始终没原谅他。”
我也曾回骂司徒“含血喷人”,早已扯平,恩恩怨怨,还提来作甚。
我微笑,“我得省下吵嘴相骂的时间来写小说。”
“好得很,”国香说:“有题材没有?”
我指指脑袋,“有一点点影子,要把这一点虚无飘渺的情节变为一篇小说,真的痛苦。”
柄香给我鼓励,“又不是第一次,你也出过书。”她下意识看看壁钟。
“国香,你有事,就别眈在此地。”
“你真的不想见任何人?”
我摇摇头,“我想休息。”
我躺在沙发上构思科幻小说。
一个主妇(相信到2070年也还有主妇这个身份)。她识闯时光隧道,遇到1985年的年轻男人,他们发生感情,但她开始怀念家人,终于离开了他……
没有故事不能以三句话说完,从前我很热衷于将三句话变为十多万言的小说,但最近心野,不能好好集中构思,那三句话始终是停在半空的三句话。
我在国香送来的纸上涂写大纲,现在我非要把它写出来不可。
主妇……年二十八。年纪或许太大了。有读者问过我:“你的书,都是写给中年人看的吗?”吓得我臭。这样吧,主妇,年二十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