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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這個顏色 第14頁

作者︰亦舒

「小陳」

我抬起頭來,咦,稀客,是司徒英。他怎麼來了,過去兩年,他一直視我為第一號對頭,我吃一塊薯片給他知道了,他都會在專欄內影射我罵我。

「司徒,你這個大忙人,有事找我?」

「來看你呀。」

「請坐請坐。」

「常國香叫我來的,」他爽快坦白的說︰「小陳,我想同你道歉。」

「道歉什麼?」

「我不住嚕蘇你。」

「有嗎?奇哉怪哉,怎麼我不知道?我眼又朦,耳又聾,看不見听不到,我只知道咱們是好兄弟,喂,我這里有個難題,女主角多少歲數至適合?」

他怔怔的看著我,我知道他心中想什麼。他在想,兩個成年人怎麼會弄得水火不容。

我笑說︰「司徒,我可不需要同情分。」

「誰同情你?我可憐我自己,以友為敵。」

「你不還沒回答我,女主角多少歲為妙?」

「十九歲,惹火尤物。」

「現在不流行這一類型的女人了。」

「小陳,你簡直問道于盲,我從來未曾寫過小說。」

「那你應該坐下來寫。」

「是的,我很慚愧,實不相瞞……」

我與司徒談了一個下午。百分之一百開心見誠,互相訴說工作的困難。

他沒有提到我健康上的問題,我也很含蓄的避而不談。他為我的小說大綱提供很多寶貴的意見,我一一記錄下來。

三小時後他離開,我再涂改一會兒,便上床休息。

出院那日,我已有豐富的素材。

來接我的並不是國香。

我坐在椅子上等她,是她叫我等她的。

身後一把熟悉的聲音溫柔的說︰「常國香叫我來。」

我一轉頭,看到的是一張清麗的鵝蛋臉與一身淡黃色的衣裳,這是我最喜歡的顏色。

我低呼︰「衣莉莎。」

這是我前任女友,攝影師衣莉莎。

柄香真是偉大,她把他們全叫來了。

「好嗎?」我輕輕問。

「你瘦了。」她說。

「沒有的事,你們都心理作用,哪里有這麼快,咦,今天沒帶照相機?」

「沒有。」她替我挽起衣物。

我們落樓。

衣莉莎說︰「國香一會兒來看你。我要先一步到府上去看看搞成怎麼樣。」

「沒怎麼樣,象狗窩。」

「你這個人。」

「衣莉莎,看到你很高興。」我是由衷的,「瞧你,多麼漂亮,整個人會發光的。」

「文人多大話。」她同以往一般的嬌柔。

「多久沒看見你了?」

「一年多,你不肯同我做朋友,」她說︰「你不睬我。」

我感喟︰「倘能做朋友,又何必分手?」

她眨眨眼,「今日不談這個。」她的手臂繞在我的手臂上,「我們回家去。」

就象從前一樣,我曾經愛過這個美麗的藝術家。

我們起沖突是為著很小的事。

她愛出鋒頭,我不準她,每次她接受訪問,我都責備她、嘲笑她、諷刺她︰「咦,象賣白花油一樣,附送玉照。」等等。

到後期,她很恨我。

她一口咬定我是妒忌。

我反罵她幼稚。

我忍不住說︰「衣莉莎,我真是不堪,不配做你的男朋友。」

「這句話你為什麼不早說?」她紅了雙眼。

「你原應有個比我好的男朋友。」

「是我不好,」她說︰「我有責任,我令你不快。」

「各人有各人的興趣,」我說︰「我太固執,我不該干涉你。」

「小陳,以前從不見你這麼開通。」

「以前我的思想沒搞通,蠢如牛。」我指指腦袋。

「現在我們可以做朋友了?」

「當然,衣莉莎,當然。」

「明天我們到海灘」

「不,衣莉莎,我要寫東西。」

「啊?」

「你一定很忙,你一定有你的節目,以及工作,衣莉莎,不要怕以後見不到我而賣帳,好不好?」

衣莉莎嘩一聲哭出來,面孔伏在手臂上,「你幾時變得這麼通情達理,小陳?」

眼淚鼻涕全印在我最名貴的襯衫上面,並且要我掉進頭來安慰她。

「好吧好吧,準你星期一三五來看我,為我打掃洗燙,」我笑說︰「而國香則二四六來我處做飯,星期天我不見人,我要休息。」

衣莉莎本來杏眼一睜,要好好捧我一頓,隨即想到小陳他只剩下九十日,算了算了,心酸地、疊聲應充,「好好好。」

她告訴我,本來她要往埃及去拍一輯時裝照,現在取消。

「又是為著我?」我假裝生氣。

「不不不,我怕得黃熱病。」

「千萬不要為我。」我慷慨的說。

盡避表面裝得這樣大方,深夜,當她們都離開我回家的時候,我還是偷偷為自己哭了一場。

柄香發動全世界來陪我。沒有一個晚上我是一個人度過的。

她自己每隔一天來一次,她一走便差朋友來接班。

男男女女一開口總是︰「嗨,常國香叫我來。」有的我認識,有些我不認識。

上午,我寫稿,下午,我去接受治療。

王聰明任主診。他對我極友善,真正的關心我,把很苦楚的一個過程化腐朽為神奇。

我生活變得極有規律,再也不孤苦寂寞怪癖,奇怪,我竟有種因禍得福的感覺。

本來所有的朋友都大忙人,就算不忙,也不敢亂上門去找人;誰知道對方忙不忙?肯不肯見人?

但現在不到大半個月,大家已養成「在小陳家見」的習慣,我的公寓幾乎沒變成沙龍,朋友川流不息,他們不給我有機會靜下來,不給我胡思亂想。

柄香嫌電話不夠,索性裝多兩具,白酒紅酒一箱一箱抬回來,衣莉莎與國香合作,雇了專門打掃的佣人來收拾地方,一下子我的生活豐富起來,在我這里沒有猜忌,沒有斗爭,氣氛上佳,任何人的不如意,同我比起來,都微不足道,因為往下數,我只余七十個日子。

每天我寫三千字目標訂下之後,又發覺不夠,于是趕五千字。

照說五千字是頗大的負荷,但下了決心不拖不磨,現在只需兩個多小時便趕出來,據國香說︰還是不錯的五千字。

她把原稿拿去天地雜志社開會,把我頭一萬字影印數份,交與有關人士閱讀。

柄香說︰看一萬字便可以知道全篇小說是好是壞。

據她說︰會議通過,意見一致,這篇小說是好小說,天地決定起用,並且在日後出單行本子,插圖方面,由衣莉莎的攝影代替,別出心裁。

我很感動。

也許國香存心幫我一個忙,反正只有一次,出多點力也不妨,而她的同事,看到特殊的情況,也故意通融。

誰說人情薄如紙?

我感喟,他們對我多麼熱情。

但國香否認其中有感情因素。

她蹲在我面前剝橘子吃,「寫得好就是好,你也知道我們辦事十分嚴謹,會議室中有許多人根本不認識你,你不用多心。」

我接過她遞過來的橘子吃。

「好酸。」我非常放肆。

「我這里還有。」是她寵壞我。

「那我放心了。」我伸個懶腰,「現在有足夠的鼓勵,我一定可以把小說寫完。」

柄香惻然,我假裝看不見。

「王醫生那里的診金」

「你別管。」

「會不會是天文數字?」

「叫你別管。」

「國香,為什麼對我這麼好?」

「因為我們是朋友。」

「會不會還有其他的因素?」

「實在是因為最後同你比較接近,繼而發覺你有許多好處。」

我對著鏡子看,「王醫生說,在治療期間,掉頭發是無可避免的事,還有,皮膚會轉為黝黑……」

柄香問︰「小說幾時完成?」她故意轉變話題。

「兩個月。」

「這段日子你要不要出外走走?衣莉莎可以陪你。」她說︰「譬如地中海,王聰明說你可以旅行,但十天之內要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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