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平懷念她,至今想起母親,總要傷心。
「媽媽,是你來看我嗎?」
沒有回答。
和平輕輕說︰「媽媽,此刻你也是天眼通了吧,你一定可以看得到我的生活十分豐足充實,媽媽,你在天之靈保佑我恢復視線。」
那股香氣隱沒了。
和平忍耐著在醫院里住了一個星期。
這個星期,大概比平日的一年還要長。
同事們由天天來變成隔天來,最後醫生宣布拆紗布時,連咪咪都不在。
醫生宣布的消息壞透了,第一次手術失敗,需要再做一次,和平聞訊十分平靜,可是醫生走後,他失聲痛哭。
正覺孤寂彷徨,那股香氣又來了,似圍繞著他,像安撫他。
和平漸漸平靜下來,「假使不是媽媽,也一定是天使吧。」
大眼來訪。
「和平,咪咪被公司派往東京數日,走前連收拾衣服的時間都沒有,回來再同你賠罪雲雲。」
「呵沒關系。」
然後大眼空泛地安慰他,「第二次手術一定能做好。」可是聲音里沒太大信心。
第二次手術之後,和平決定回家休養。
同醫生吵得很厲害。
「也許我的視線永遠不會恢復,我不能在醫院里過一輩子。」
醫生只得放他回家。
和平獨自住在小小鮑寓內,他記得什麼東西放在何處。
總比在醫院自由,回家第一件事便是喂金魚及喝咖啡。
鐘點女佣會為他做一些簡單的食物,每天下午。阿姨的車與司機會來接他往醫院診治。
這次手術再不成功,就會成為廢人了。
和平變得沉默、固執,脾氣也壞起來。
咪咪公干返來,即時去看他,他一打開門,把咪咪嚇一跳,短短數日,藍和平似變了一個人。
只見他于思滿臉,精神委靡,瘦了好多,走路時雙手模索著活月兌月兌似個瞎子,而且,一件球衣穿反了,衣服上濺有咖啡漬子。
鮑寓沒開窗,空氣也不流通。
震驚之余,咪咪沒逗留多久就走了。
她離去之後,和平發脾氣,把桌上所有東西都掃到地下,然後累極而睡。
是輕輕的音樂把他喚醒,不,是那股熟悉的香氣。
十成是他的幻覺,不過和平心平氣和起來。
這樣不懂得忍耐,算是什麼好漢呢?
他起來,發覺音樂是真的,並非幻覺。
誰開了收音機?鐘點女工來過,已離去,不會是她,那麼是誰?真是他自己忘了關。
他伸手去模茶杯,猛地想起,杯碟已被他摔破,唉,自作自受。現在還要怕碎片刺破腳底。
他扒到地上去揀拾,地下一塵不染,咦,怎麼一回事?再模桌上,發覺杯碟全在,且已有人替他泡好一杯香茗。
和平陷入沉思中,這一定是天使。
恐怕眼楮再也不能痊愈,故上帝派來天使幫他。
他長嘆一聲。
鮑司最長的病假是半年,和平悲觀起來,之後怎麼辦?
英雄只怕病來磨。
那一日,如平常任何一日,自無線電報告中,和平知道天又黑了。
餅兩天,是拆紗布的大日子。
和平緊張得不得了。
無端端手會顫抖,額角冒汗。
他並沒有自醫生處得到任何保證。
這是藍和平第一次了解到什麼叫听天由命。
不過,和平沒有任何抱怨,那日,他做了他該做的事,即使該日重來,他也會奮不顧身去救那個困在車廂中的女子。
差不多是深夜,咪咪來了。
和平對她很冷淡,他說︰「你放心,我這里有天使幫忙。」
咪咪嚇一跳,呵和平精神壓抑過度,有點不正常了。
「你不相信天使?」
「和平,你多多休息,眼楮就快好。」
咪咪告辭走的時候有點像逃亡。
和平也不怪她。
誰,誰替他開了窗,他嗅到下雨的清新味。
他伏到窗台上,手握熱茶,听街道上的市聲。
心境仿佛又有點進步。
第二天起床,桌子上又是一壺新鮮的茶。
和平微笑,疑幻疑真。
他揚聲︰「你在屋內吧,怎麼進來的?浴室肥皂用光了,是你替我買來新的吧,還有,女佣人不知道我愛吃蓬萊米,你是怎麼曉得的?你是不是天使?」
照舊沒有人回答他。
和平微笑,「有你陪伴真好。」
這是由衷的話。
都不來了,都各有大事待辦,忙得不可開交。
說真了,一個人的知心朋友,其實不過得他自己一人罷了。
自孤苦寂寞中,孕育出幻象,以為有天上的使者一路伴著他,也情有可原吧。
他開了錄音機,本來打算听的是一段輕音樂,可是傳入耳朵的卻是激奮人心的快樂頌。
和平詫異,這難道也是天使替他作出的安排?
他關了錄音機。
有人按鈴,呵,訪客來了。
和平模索著去開門,門外站著鄰居方太太。
「藍先生,明日赴醫院拆線嗎?」
「不是拆線,而是拆掉紗布。」
方太太年逾七十,是位可愛的老婦人︰「那多好,你可以洗臉了。」
說得也真是,已經一個月沒好好洗臉,和平多想用一塊藥水肥皂,把面孔擦得干干淨淨。
「祝你早日重見光明。」
「謝謝你,方太太。」
「我替你帶來一些糕點。」
和平接過。
「對了,」他想起來,「方太太,你有沒有見到有人在我門口出入?」
「我並無常常出來張望,藍先生,我像是那樣多事的人嗎?」
「當然不是,謝謝你,方太太。」
和平躺在沙發上,幻想他心目中天使的外貌。
—白色的便服,頭發束起,容貌娟秀,一如米開蘭石雕中的聖母,眼楮里充滿悲慟,憐我世人,苦難實多。
在和平的心目中,母親也十分年輕,他長大了,母親卻沒有老,每次在夢中見到她,她都只得廿七八歲,母子年齡越來越接近,終有一日,他看上去,會比母親更老。
電話鈴響了,和平去接,是大眼。
大眼問,「明天是大日子?」
和平答︰「祝我幸運。」
「我們都為你祈禱。」
和平不語。
「有沒有看到報上有關你的特寫?」
「你願意讀給我听嗎?」
大眼說︰「奇是奇在,被你救出那位女士,從頭到尾沒露過臉,應當由她向你讀出該文。」
「大眼,不要緊啦。」
「和平,你是個好人,可是經過此事,你也總得學會計較一點。」
「不,大眼,經過此事,我更徹底的了解到,世事並無什麼值得計較。」
「明日我到醫院來陪你。」;
「對了大眼,咪咪如何?」
「她比較忙,走不開,你會明白的吧?」
「我當然會。」
可是掛上電話,藍和平長長太息一聲,不,其實他不明白。
他听著收音機里報時,寶貴光陰就此流過,傍晚,張元冠撥電話來問好,講了兩句,旁邊有人催促,想必是他的女友。
和平識趣,掛上電話。
他握緊拳頭,叫自己不要怕,明天一切會順利度過,他會如常過生活,這一個月的苦難,將成為歷史。
他在十時許墮入夢鄉。
在夢中,那股熟悉的香味入來了。
和平半睡半醒中不禁落下淚來,他的意志力在這種時分特別輕弱,老實說,他不介意與母親早日見面。
和平被門鈴喚醒。
噫,遲起了,司機已來接他。
他去開了門,叫司機等一等,進房換衣服,一伸手,發覺衣履均已為他準備好。
他無暇多想,略為梳洗,己隨司機出門。
天雨,司機咕噥︰「苦了學生們。」
想交通必定混亂。
到了醫院,醫生已在等他。
「藍先生,請躺下。」
和平暗暗禱告。
紗布被鋒利的手術剪刀剪斷,一層層剝開。和平的心怦怦跳,終于,他看到強光,本能地伸手去擋。
醫生護士齊齊歡呼。
和平緊握其中一人的手,「謝謝,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