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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光 第17頁

作者︰亦舒

「媽媽,做得絕的不是我們,相信我。」

許太太擺擺手,任由女兒去安排。

一整晚,荀慧都似听見父親用鎖匙開門的聲音,驚醒,側耳靜听,卻沒有那回事。

大抵換鎖是不必要的,不換他也不再會回來。

案親的開門聲曾給荀慧的童年帶來無限喜悅,五六歲的她曾瑯瑯地唱︰「五點半啦,爸爸回來啦!」那時,父親下班的時間準確無比,那時,父母都年輕力壯,那時,幼小的荀慧沒有煩惱。

荀慧終于落下淚來。

她跑到鄰房去看母親,母親似睡著了。

離婚之後,她勢必更加寂寞,荀慧本人又有工作及應酬,不能時時刻刻陪著她,真不知她該如何打發時間。

母親轉一個身,在夢中叫︰「媽媽,媽媽。」

荀慧更加心酸。真的,母親尚有母親。

第二天,她在辦公室撥一個電話到父親的公司。許惠願听到女兒的聲音,有點意外。

荀慧說︰「為母親著想,我希望你三思。」

「你的口氣與你外公何其相似。」

「我十分相信遺傳。」

「都認為我許惠願是垃圾。」

「沒有人那樣想,你太多心了。」

「我回來亦無意思。」

「那麼多年的夫妻了,有商有量,你們何不乘郵輪環游世界。」

許惠願沉默。

「什麼地方都不如家舒服,你倆旅游期間,我負責裝修家里。」

「荀慧,你反而把我當小孩了。」

「父親,外邊並不如你想象中那麼好玩。」

「我有數目。」

談判失敗。

荀慧只得掛上電話。

那日下班,許太太仍然在搓牌。

听見女兒回來,轉頭說︰「荀慧,正想同你說,叫王京告假,我們一起到溫哥華去住上三兩個月。」

什麼?

牌桌上的伯母立刻說︰「唉,羨煞旁人,要走即走,何等逍遙。」

許太太說︰「天天上班下班叫做有出息?簡直浪費生命,我同我女兒說,若一家靠薪水吃飯呢,也無可奈何,否則的話,營營役役,沒多大意思。」

眾太太又笑。

荀慧打一個突。

案親就是長年累月听了這種論調才起反感的吧。

接著許太太說︰「荀慧,去訂三張頭等票,」又同牌搭子解釋︰「十多個小時長途,非頭等不可。」

荀慧問王京可願意同去。

王京想了一想,小心翼翼答︰「荀慧,十天八天我是走得開的,但三兩個月就恕難從命,我有我的工作,我的責任,我若長年累月倚靠你家,日子久了,你勢必看不起我,兩人地位不能平等,相處就困難。」

荀慧頷首。

「你不介意我維持丁點自尊吧。」

荀慧說︰「不,你很正確。」

「我希望你也十天八天之後回來,你總得創立自己的生活模式,親情固然重要,可是你的精神與經濟也最好能夠獨立。」

這的確是肺腑之言。

「荀慧,許多超級富豪的千金也都想搞些事業,你想想是為什麼,快廿一世紀了,游手好閑已非值得羨慕的一件事。」

荀慧不語。

「不過,家母生日,還是希望你們來。」王京也十分精明,真是私是私,公管公。

那一天,許家三口分批到場。

王太太眉開眼笑出來迎賓。

許家雖然環境比王家好,可是王太太認為王京有才,相形之下,亦不失色,故大大方方收下許家的禮物。

「一家人一家人。」王太太從頭到尾這麼講。

可是荀慧知道,她與王京的關系,也到今天為止。

王京比她父親更加厲害,他願意享受未來岳家的優厚條件,可是不願承認千金小姐有啥子了不起。

將來到王家吃完飯,大概要洗完盤碗才能走。

荀慧想破了頭也找不到要那樣委屈的理由。

許太太看出來了,一散席就說︰「你現在明白為何媽媽不喜歡這小子吧。」

許惠願也說︰「我公司里不曉得有多少小伙子勝過他。」

荀慧咕噥︰「你又不同我介紹。」

許太太說︰「他哪里有空。」

許先生答︰「這個禮拜天,我就叫幾個來吃飯。」

荀慧看著父親︰「你又不在家住,怎麼招呼人?」

「誰叫你慫恿你媽同我離婚。」

反而是許太太不耐煩了,「喂,先把女兒的事擺平好不好。」

荀慧忽然伸出雙手,一左一右,各拉住案母一只手,像小時候那樣,慢慢向前走。

彼時生活真單純,生離死別都十分遙遠,也從沒听過傷心失望,小小不如意,哭一頓也就全然渾忘。

荀慧願意回到那個歲月里去,小小的她,坐在母親膝上,頭靠在母親胸前,漸漸睡著。

荀慧想到這里,落下淚來。

許太太看到了,「哭什麼,父母離婚,又不是世界末日。」

許先生補一句,「離婚是很普通的事。分了手,父母還是你的父母。」

荀慧又覺得這種對白象足廿今世紀時髦小說中的說白,可是她一樣不愛听。

同她母親一樣,她不知道時光流向何處,抓都抓不住,于是她緊緊握住案母的手,像一個小孩般痛哭起來。

他人情書

那天早上,其實同所有早晨一樣,詠詩已穿戴整齊,預備上班。

電話忽然響了。

詠詩看了看鐘,早上七時零五分,她放下咖啡杯,去听電話。

「詠詩?」那邊停一停,「我是周幗儀。」

周幗儀是詠詩男朋友周哲文的妹妹,她們當然見過面,吃過飯,彼此相熟。

這麼早有什麼事?

「詠詩,你听著,哲文去世了。」

詠詩一怔,笑問︰「你說什麼?」

「爸爸叫我通知你,紐約那邊的消息,哲文已于那邊時間八月十二號清晨五時撞車身亡,父母現正出發到飛機場。」

詠詩驟然抬起頭,耳畔嗡嗡作響,一切都極不真實,她忽然看看電話听筒,懷疑有人作弄她。

「詠詩,節哀順變。」幗儀嗒一聲掛了線。

詠詩看看鐘,七時十五分,要出門了,今早公司有急事,非準時不可。

她如常開著小車子上班,一路上留意交通,並無異樣。

到了公司,她匆匆走進自己的辦公室,秘書已把會議章程交到她手中。

詠詩忽然決定撥一個長途電話到紐約。

那是打到周哲文公寓里去的。

電話接通了,詠詩多希望哲文會笑著來听電話,並且笑諺地說︰「噫,詠詩,你幾時學會千里追蹤?」

電話鈴一直響。

秘書推門催,「章小姐。」

「馬上來。」

詠詩剛想掛斷電話,那邊有一把男聲來應,詠詩馬上說︰「我找周哲文。」

那邊沉默一會兒,「你是誰?」

「我是他朋友,我叫章詠詩。」

「你沒听到消息?」

「什麼消息?」詠詩欲求證。

「周哲文已車禍身亡。」

詠詩沉默。

對方說︰「我姓馮,我是哲文同房,我此刻等哲文父母前來會合辦理後事。」

事情原來是真的。

秘書這時又推門進來,詠詩忽然遷怒于她,不待她開口,便大力推上門。

她淚如泉涌。

「詠詩,哲文常常提起你。」

詠詩用手掩著臉。

「詠詩,勿傷心過度。」

「謝謝你,馮先生。」

詠詩掛斷電話。

她低下頭,拭干眼淚,取餅公文,開了門,踏步走進辦公室。

那一日,她麻木地熬過去了。

回到家,詠詩慣性地打開信箱,一大迭帳單與廣告函件中,夾雜著一只熟悉的白信封。

呵,人已經不在了,可是信卻剛剛收到。

這是周哲文寫來的信︰

他與詠詩每回通好幾次電話,可是詠詩仍然堅持要他寫信。

她把他寫來的信,編了號碼,珍藏起來。

將來,結了婚,生了孩子,待女兒大了,給她看。

噫,那才夠意思呢。

沒想到她與他的緣分只有那麼一點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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