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做得絕的不是我們,相信我。」
許太太擺擺手,任由女兒去安排。
一整晚,荀慧都似听見父親用鎖匙開門的聲音,驚醒,側耳靜听,卻沒有那回事。
大抵換鎖是不必要的,不換他也不再會回來。
案親的開門聲曾給荀慧的童年帶來無限喜悅,五六歲的她曾瑯瑯地唱︰「五點半啦,爸爸回來啦!」那時,父親下班的時間準確無比,那時,父母都年輕力壯,那時,幼小的荀慧沒有煩惱。
荀慧終于落下淚來。
她跑到鄰房去看母親,母親似睡著了。
離婚之後,她勢必更加寂寞,荀慧本人又有工作及應酬,不能時時刻刻陪著她,真不知她該如何打發時間。
母親轉一個身,在夢中叫︰「媽媽,媽媽。」
荀慧更加心酸。真的,母親尚有母親。
第二天,她在辦公室撥一個電話到父親的公司。許惠願听到女兒的聲音,有點意外。
荀慧說︰「為母親著想,我希望你三思。」
「你的口氣與你外公何其相似。」
「我十分相信遺傳。」
「都認為我許惠願是垃圾。」
「沒有人那樣想,你太多心了。」
「我回來亦無意思。」
「那麼多年的夫妻了,有商有量,你們何不乘郵輪環游世界。」
許惠願沉默。
「什麼地方都不如家舒服,你倆旅游期間,我負責裝修家里。」
「荀慧,你反而把我當小孩了。」
「父親,外邊並不如你想象中那麼好玩。」
「我有數目。」
談判失敗。
荀慧只得掛上電話。
那日下班,許太太仍然在搓牌。
听見女兒回來,轉頭說︰「荀慧,正想同你說,叫王京告假,我們一起到溫哥華去住上三兩個月。」
什麼?
牌桌上的伯母立刻說︰「唉,羨煞旁人,要走即走,何等逍遙。」
許太太說︰「天天上班下班叫做有出息?簡直浪費生命,我同我女兒說,若一家靠薪水吃飯呢,也無可奈何,否則的話,營營役役,沒多大意思。」
眾太太又笑。
荀慧打一個突。
案親就是長年累月听了這種論調才起反感的吧。
接著許太太說︰「荀慧,去訂三張頭等票,」又同牌搭子解釋︰「十多個小時長途,非頭等不可。」
荀慧問王京可願意同去。
王京想了一想,小心翼翼答︰「荀慧,十天八天我是走得開的,但三兩個月就恕難從命,我有我的工作,我的責任,我若長年累月倚靠你家,日子久了,你勢必看不起我,兩人地位不能平等,相處就困難。」
荀慧頷首。
「你不介意我維持丁點自尊吧。」
荀慧說︰「不,你很正確。」
「我希望你也十天八天之後回來,你總得創立自己的生活模式,親情固然重要,可是你的精神與經濟也最好能夠獨立。」
這的確是肺腑之言。
「荀慧,許多超級富豪的千金也都想搞些事業,你想想是為什麼,快廿一世紀了,游手好閑已非值得羨慕的一件事。」
荀慧不語。
「不過,家母生日,還是希望你們來。」王京也十分精明,真是私是私,公管公。
那一天,許家三口分批到場。
王太太眉開眼笑出來迎賓。
許家雖然環境比王家好,可是王太太認為王京有才,相形之下,亦不失色,故大大方方收下許家的禮物。
「一家人一家人。」王太太從頭到尾這麼講。
可是荀慧知道,她與王京的關系,也到今天為止。
王京比她父親更加厲害,他願意享受未來岳家的優厚條件,可是不願承認千金小姐有啥子了不起。
將來到王家吃完飯,大概要洗完盤碗才能走。
荀慧想破了頭也找不到要那樣委屈的理由。
許太太看出來了,一散席就說︰「你現在明白為何媽媽不喜歡這小子吧。」
許惠願也說︰「我公司里不曉得有多少小伙子勝過他。」
荀慧咕噥︰「你又不同我介紹。」
許太太說︰「他哪里有空。」
許先生答︰「這個禮拜天,我就叫幾個來吃飯。」
荀慧看著父親︰「你又不在家住,怎麼招呼人?」
「誰叫你慫恿你媽同我離婚。」
反而是許太太不耐煩了,「喂,先把女兒的事擺平好不好。」
荀慧忽然伸出雙手,一左一右,各拉住案母一只手,像小時候那樣,慢慢向前走。
彼時生活真單純,生離死別都十分遙遠,也從沒听過傷心失望,小小不如意,哭一頓也就全然渾忘。
荀慧願意回到那個歲月里去,小小的她,坐在母親膝上,頭靠在母親胸前,漸漸睡著。
荀慧想到這里,落下淚來。
許太太看到了,「哭什麼,父母離婚,又不是世界末日。」
許先生補一句,「離婚是很普通的事。分了手,父母還是你的父母。」
荀慧又覺得這種對白象足廿今世紀時髦小說中的說白,可是她一樣不愛听。
同她母親一樣,她不知道時光流向何處,抓都抓不住,于是她緊緊握住案母的手,像一個小孩般痛哭起來。
他人情書
那天早上,其實同所有早晨一樣,詠詩已穿戴整齊,預備上班。
電話忽然響了。
詠詩看了看鐘,早上七時零五分,她放下咖啡杯,去听電話。
「詠詩?」那邊停一停,「我是周幗儀。」
周幗儀是詠詩男朋友周哲文的妹妹,她們當然見過面,吃過飯,彼此相熟。
這麼早有什麼事?
「詠詩,你听著,哲文去世了。」
詠詩一怔,笑問︰「你說什麼?」
「爸爸叫我通知你,紐約那邊的消息,哲文已于那邊時間八月十二號清晨五時撞車身亡,父母現正出發到飛機場。」
詠詩驟然抬起頭,耳畔嗡嗡作響,一切都極不真實,她忽然看看電話听筒,懷疑有人作弄她。
「詠詩,節哀順變。」幗儀嗒一聲掛了線。
詠詩看看鐘,七時十五分,要出門了,今早公司有急事,非準時不可。
她如常開著小車子上班,一路上留意交通,並無異樣。
到了公司,她匆匆走進自己的辦公室,秘書已把會議章程交到她手中。
詠詩忽然決定撥一個長途電話到紐約。
那是打到周哲文公寓里去的。
電話接通了,詠詩多希望哲文會笑著來听電話,並且笑諺地說︰「噫,詠詩,你幾時學會千里追蹤?」
電話鈴一直響。
秘書推門催,「章小姐。」
「馬上來。」
詠詩剛想掛斷電話,那邊有一把男聲來應,詠詩馬上說︰「我找周哲文。」
那邊沉默一會兒,「你是誰?」
「我是他朋友,我叫章詠詩。」
「你沒听到消息?」
「什麼消息?」詠詩欲求證。
「周哲文已車禍身亡。」
詠詩沉默。
對方說︰「我姓馮,我是哲文同房,我此刻等哲文父母前來會合辦理後事。」
事情原來是真的。
秘書這時又推門進來,詠詩忽然遷怒于她,不待她開口,便大力推上門。
她淚如泉涌。
「詠詩,哲文常常提起你。」
詠詩用手掩著臉。
「詠詩,勿傷心過度。」
「謝謝你,馮先生。」
詠詩掛斷電話。
她低下頭,拭干眼淚,取餅公文,開了門,踏步走進辦公室。
那一日,她麻木地熬過去了。
回到家,詠詩慣性地打開信箱,一大迭帳單與廣告函件中,夾雜著一只熟悉的白信封。
呵,人已經不在了,可是信卻剛剛收到。
這是周哲文寫來的信︰
他與詠詩每回通好幾次電話,可是詠詩仍然堅持要他寫信。
她把他寫來的信,編了號碼,珍藏起來。
將來,結了婚,生了孩子,待女兒大了,給她看。
噫,那才夠意思呢。
沒想到她與他的緣分只有那麼一點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