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慧嘆口氣。
「干嗎長嗟短嘆?」
「對了,媽,父親剛才出去,穿什麼外套?」
「穿你送的那件格子呢。」
一點都不錯,正是那件上衣,適才在戲院驚鴻一瞥,荀慧亦看得一清二楚。她的心沉下去。
年輕的她突然發覺人心另外一面,不禁驚惶失措。
荀慧面色蒼白。
母親卻誤會了,勸道︰「不要太為感情事操心,人生一飲一食,均是注定的。」
「不是多勞多得嗎?」
許太太笑,「啐!你想嫁幾次?」
荀慧笑不出來。
稍後,許惠願回來了,他並沒有與女友在外逗留到久至妻子會起疑心的地步。
真是高手。
不知偷偷模模進行了多久了。
還有,荀慧又想,母親究竟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
或許她一向知道父親為人,因無法可施,故一頭栽進麻將牌中。
幸虧無論結果如何,母親的生活絕不成問題。
荀慧又驀然發覺,生活費用是何等重要,結婚離婚,生兒育女,全靠它了。只要太陽升起來,每天就得有固定開銷流水價付出去,倘若母親沒有節蓄,日子怎麼過。
那日荀慧輾轉反側,不能成寐。
她知道她父親,很會讀書,年經時品學兼優,所以外祖父很喜歡他,可是許惠願是個名士派,不願低聲下氣應付人事,也不肯比其它人更苦干,故此十年也不升一次級。
外公也覺得無所謂︰「多點時間陪妻女嘛。」
反正他衣食住行,都不比死做爛做的同事差。
許太太又不是鋒芒畢露的女強人,外人只當許惠願有父蔭。
事實不是這樣的。
荀慧當然很明白,她有三個姑媽,統統以服侍老人為名,寸步不離,旁人難以插足許家。
一年到頭,荀慧極少去祖父處,自小到大,許家親戚也不會買一個冰淇淋給她。
錢是母親的錢,面子亦是母親的面子,這個許家,其實是母親的家。
饒是如此,許惠願還是同年輕的女子去看電影。
而且,不止是看電影吧。
他從來不與她們母女去看戲。
罷才,他回來的時候,荀慧真想問︰「海角驚魂好看不好看?」
母親同她說,小時候曾隨外公去看過那個戲,那時她才幾歲大,只記得是部黑白片,戲中有個壞人,歹毒地纏住一家人不放……並不好看,不知為何拿來重拍,可見題材真正缺乏……
母親喜歡迪士尼的長篇卡通仙履奇緣。
那夜下雨。
荀慧悲哀地知道,她那幸福平靜的家庭生活將告結束。
母親願意犧牲,但那是不夠的,父親對妻子多年的犧牲已產生厭倦。
這樣看來,她勢必不能照著母親的老路走。
原來荀慧以為她可以帶著豐盛的嫁妝到王京那里去過一輩子愉快而平靜的生活,現在看樣子不行了,那並非一個好辦法。
天雨並沒有停。
王京來接荀慧上班。
荀慧說︰「這種天氣真像我在英國的第一個秋季。」
王京陪笑︰「但願那個時候我在你身邊。」
荀慧自顧自說下去︰「那是我生命中最蒼老彷徨的一年,感覺上隨時活不下去也無所謂。」
少年的她失戀,心情壞到透頂。
王京小心翼翼地勸道︰「任何挫折都會捱過去。」
「王京,」荀慧忽然問︰「要是你看見你父親同女朋友在一起逛街喝茶,你會不會告訴伯母?」
王京吃一驚,「家父不是那樣的人。」
「假設呢?」
王京笑,「家父只是個小職員,哪來的多余時間精力。」
荀慧不耐煩了,「假設!」
「呵,」王京想一想,「我不會。」
「為什麼?」
「也許那樣事很快就會過去,何必在母親心頭造成一個陰影。」
「假使不過去呢?」
王京並不笨,已經覺得事有蹊蹺,故看著女朋友說︰「也是越晚給她知道越好。」
「何故?」
「不知道她就不傷心,多揀一個愉快的日子。」
「也許早一點知道會有幫助呢。」
「什麼幫助?已變的心即系已變的心。」
沒想到王京對這種問題看得如此透徹。
那日下班,回到家,天已暗,看到客廳還未開燈,荀慧就知道事情不對勁。
「媽,我回來了。」
許太太抬起頭來,倦容滿面,「這雨,直下了兩天一夜。」
荀慧只得回答︰「可不是。」
許太太看著窗外,「我忽然想起極小的時候的雨天趣事。」
「媽,」荀慧走過去,「說與我听。」
「那時我還在上海,到大姨媽家去做客人,約是五六歲吧,天忽然下雨,姨媽因吟道︰‘喲,落雨天留客’,據說我听出話中有話,不一高興了,立刻說︰‘我要回家去’。」
荀慧陪笑,「媽幼時真聰明。」
許太太猛地抬起頭來,「呵,荀慧,那歲月都流向何處去了呢。」
荀慧過去摟住母親,「媽媽,時光如流水,一去不復回。」
許太太黯澹地笑了。
她說下去︰「昨夜我做了一個夢,自己還很小很小,四周圍有外婆,母親,姨媽,以及保母阿寶姐,眾人談笑甚歡,一覺醒來,發覺這些人早已逝世,一個都不在人世間了,唉。」
「媽媽,你還在,我還在。」
「荀慧,人生其實並無太大意思。」
「你還得看著我結婚生子呢。」荀慧微笑。
「你不會離開媽媽吧。」
「永不。」
「幸虧你是個女孩。」
真的,許家要男孫來干什麼,既不教又不養,多年來責任統統推在媳婦頭上。
「荀慧,我有話同你說。」
「媽,我听著。」
「你父親外頭有了人。」
這不是真的,荀慧一直想,這種對白只有在五十年代的電影中才會出現,真要命,現在她被逼在現實生活中接受如此窩囊的情況。
「對方要求他離婚。」
荀慧听見自己的聲音淡淡說︰「離就離好了。」
許太太抬起頭,「我也對他那麼說。」
「不過,」荀慧的語氣益發冷淡,「分了手他就得搬出這個家。」
「我也那麼同他講。」
「這樣一個家,不是年薪一百萬可以頂得住,」荀慧說︰「他近半百的人了,還剩幾年工作能力,應當明白,如今物價如此昂貴,事事從頭開始,需要何等樣勇氣,他也該了解。」
「荀慧,你講得太對了。」
「他明天就可以搬出去。」
許惠願回來了。
罷剛听到女兒說的最後一句話。
「荀慧,我同你母親的事,不容你插手。」
荀慧抬起頭來,「我母自有智能,我並無諸多指示。」
「那最好不過。」
「可是我母亦系我最好朋友,我們凡事有商有量,這回也不例外。」
許惠願看著女兒︰「別忘記我是你父親。」
「是,生理上的父親,我已決定站在母親這一邊。」
「你鼓勵母親離婚?」
荀慧站起來,「此刻已是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再差幾年就要踏入廿一世紀,我們還能鼓吹一夫多妻制嗎,那是違法的。」
許太太用手撐著頭,這個時候才說︰「惠願,你走吧。」
許惠顧躊躇了。
明明是他要走,可是到妻女開了大門請他走,他又猶疑起來,怎麼,沒有抱著他大腿痛哭懇求他?反而請他速戰速決?
他說︰「財產方面……」
許太太抬起眼︰「別人不知道,你是明白的,兩層公寓,全是我父給我的嫁妝,一筆現款,存在銀行滾利息已有幾十年,用的還是父親公司的名義,你想分什麼?說。」
許惠願蹬蹬足,「這個家,怎麼耽得下去。」
他取起外套,又離開家門。
荀慧跟著說︰「媽,我出去一會兒。」
「你到什麼地方去?」
「我去找鎖匠來換鎖。」
「荀慧,需要那麼絕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