詠詩把臉伏在那封信上良久,才緩緩拆開來。
信很短,只是這樣寫︰「詠詩,這一連串的面試筆試簡直要了我的命,我厭惡這種學習生涯,我理想職業並非成為一個外科醫生,可是為著責任不得不那樣做。自手術室出來,看到月亮如銀盤般光耀美麗,天地在等待我們,我們卻為名利忙碌得抬不起頭來,多麼諷刺,詠詩,我想念你,言語不能表達我心思一二。」
他的信從不署名,抒情得不似他平日為人。
每個人都有幾副心腸,周哲文的信表露了他靈魂深處的情意。
往日,詠詩會忙不迭回他的信,可是今日,回信已無法遞交。
她撥電話到周家,幗儀前來接听,她的聲音非常疲倦冷淡。
詠詩問︰「意外是怎麼發生的?」
幗儀不願多說︰「我不在場,我不清楚。」
「我也有權知道,請告訴我。」
幗儀忽然發起脾氣來,「你是外人,你怎麼會明白我們的心情?三兩年後,你會淡忘此事,你會結婚生子,可是他親人的心身有極大部分將永遠隨他而逝,你並不了解我們的傷痛。」
周幗儀掛斷了電話。
詠詩並不怪她。
她說得全對。
創傷遲早愈合,生活很快恢復正常,她只是他的女朋友,兩人且已有年沒有見面,在他赴美那日,詠詩就沒看好過這一段感情。
人在情在,人亡情亡。
那一夜,詠詩在家坐到天亮。
第二第三夜,亦復如此。
不消一個星期,詠詩已帶著兩個黑眼圈做人。
她到醫生處取了藥回來。
傍晚時分,詠詩到周家探訪。
周太太帶病出來招呼詠詩。
兩個女子都沒有話。
周幗儀告訴詠詩︰「家母想休息,你請回吧。」
詠詩知道這已是她最後一次來周家,無限酸痛,緩緩站起離去
那天晚上,她同自己說︰「詠詩,忘記過去,要走的路還十分遙遠。」
服了藥,她沉睡過去。
是電話鈴把她驚醒。
詠詩勉強撐起來,睡得迷糊,取起听筒,便問︰「是哲文嗎」,猛然憶起,哲文已經不在這世上,心頭劇痛,也顧不得對方是誰,便飲泣起來。
對方十分容忍,半晌才輕輕說︰「詠詩,我姓馮,我們已通過電話。」
是,他是哲文的同房。
「有什麼事,馮先生。」
「我在收拾哲文的遺物,你的信與照片……」
「把它們丟掉吧。」
「我把它們寄回給你好不好?」
「請把它們丟掉。」
他輕輕嘆口氣,「我們本應明日考畢業試。」
「我知道。」
「詠詩,畢業後我會返來定居,屆時我來探訪你。」
「為著什麼?」
「我倆都是哲文的朋友。」
詠詩苦笑,「我們再聯絡好了。」
第二天,詠詩幾乎已經忘記這個電話。
章詠詩的生活如常地持續下去。
她與周家已經沒有來往,身邊,也有新的追求者,看樣子,她遲早會把周哲文忘記。
一年過去了。
在一個偶然的場合踫到周幗儀,詠詩同她招呼,她走過來,忽然把車禍經過告訴詠詩。
那一個清晨,車里有四個醫科學生,駕駛人並非周哲文,車子超速,迎頭與一輛貨車相撞,三人喪命,一人重傷,據說此刻還在留醫。
有人醉酒駕駛。
周幗儀雙目紅了,「家母始終認為哲文會得回來,精神恍惚,不能痊愈。」
詠詩輕輕轉身離開。
好似已經不干她的事了。
可是那一夜,回到家中,她拉開抽屜,找到周哲文寫給她的信,緩緩翻開。
「詠詩,真沒想到我會用文字來與人通訊息,一貫只講電話,說完了一絲痕跡也無,真是輕松,也許為此你叫我寫信吧。」
「詠詩,今日起床,抬頭看到雪景,我們自南國來,對紅豆有深切認識,對冰雪則無,深覺稀罕,歡欣半晌,突覺無人分享,落寞萬分,你呢,你可以穿上大衣?異樣的思念。」
「詠詩,去冬留在露台一株吊鐘扶桑忽然重新開了花,她居然熬過了風霜,仍為考試擔心,但願我心與扶桑一般堅強。」
「詠詩,昨夜醉酒,因自覺在課堂受了點氣,無法排解,我真是瑣碎,男子漢大丈夫,何必把這種小事掛在心上,清晨早起,改過自新,你為什麼不寫信?」
自這封信開始,詠詩覺得周哲文變了。
他從前並不是那麼多愁善感。
為此,詠詩記得她撥過電話給哲文。
「好嗎?」
「好,什麼事?」
「信已經寄出了。」
「呵,真難為你抽出時間寫信。」
電話中往往沒有什麼可說。
詠詩情願讀信。
「詠詩,想回來見你,又不敢,怕一回家,心就似野馬般奔向快樂草原永不回頭,原來我是那樣討厭讀書,始料未及,不要笑我,今日是陰歷十五,晚上月亮會圓,假使有月亮的話。」
「詠詩,今日在書店看到一只玻璃紙鎮,覺得別致可愛,買來送你,已另外以空郵寄出,請查收,它與你一般剔透通明。」
翌日便收到禮物,是快速郵遞送來的。
那是一座水晶堡壘,約一掌高。
詠詩回信︰「你是想我進去,還是出來,抑或,站在外頭,純粹觀賞?」
「詠詩,做人生觀光客永遠最高貴,可是有時不得不參予其中,奈何。」
詠詩看到這里,合上周哲文的信,驀然抬頭。
噫,這根本不是周哲文的口氣!,
當時她太沉迷寫信覆信,根本不去追究,也不想細究。
現在把信成迭取出細閱,才發覺信不似出自哲文手筆。
不過,人是會變的。
章詠詩剛自學校出來,何嘗不是蹦蹦跳,活潑潑,當時,母親同她說︰「詠詩,莊重些,我怕人家說你是十三點。」到了今天,詠詩沉默得被同事認為城府太深,人怎麼不變。
但是現在周哲文已經不在,詠詩把自己抽離了來看這些信,才開始訝異這一年他變得前後判若二人。
「詠詩,結婚也是好的,我總希望家中黑壓壓都是孩子,成日價雞犬不寧,那樣,日子容易過,只要弟弟不發燒,妹妹晚上不哭,已經是上上大吉,然後,他們長大、讀書、創業、嫁娶, ,我們老了,我喜歡這種天理循環,正常的生活。」
詠詩曾為這封信笑得落淚。
周哲文會有這樣的情懷嗎?
她與他認識才九個月他便到紐約去了。
印象中周哲文熱誠、愛玩、活潑,俊朗五官充滿陽光,使人忍不住想接近他。
詠詩可沒想過要結婚。
也許就因這樣,才贏得他的好感。
詠詩喜歡哲文開朗的性格。
但正如一切大快活一樣,周哲文有時會有點膚淺。
直到她收到這些信,她才把那個觀點改過來,同時,她也不自覺地,輕輕地愛上了周哲文。
詠詩蜷縮到床上去。
年輕男女走在一起,分手,是很普通的事。
詠詩的家人見詠詩久不提起周哲文這人,滿以為他們已經分開。
詠詩沒有向任何人提起周氏。
許多事,都放在心底好了。
每個星期六詠詩都會接受男生或女生的約會,吃一頓飯,喝杯酒,天南地北,聊個痛快。
但是感情生活卻乏善足陳,一片空白。
夏季,某一日,秘書同詠詩說︰「章小姐,有位馮先生今朝找過你兩次。」
「是哪間公司的?」
「私人找。」
詠詩想一想,她並沒有姓馮的朋友,待有空才覆吧。
棒了一日,電話又來了。
詠詩正忙,抬頭說,「我耽會打過去。」
事後又忘了。
那日傍晚才想起來,只得明日請早。
她倚在露台看街景,電話鈴晌了。
「章小姐,我是馮淵。」
就是那位馮先生嗎,聲音好熟,他從何處找來她公私兩個電話號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