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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光 第13頁

作者︰亦舒

「去找玉表姐吧,至少飽餐一頓。」

世英提醒她,「玉表姐住山上,沒車上不去。」

「叫她下來。」

「她添了孩子,怎麼走得開。」

「還有,總不能空手去看她,買些水果蛋糕。已是一筆錢。」

「我們已經山窮水盡了吧。」

志英點點頭。

「你上過外國人的當鋪沒有?」

「別神經,唯一的金飾是母親給我們的紀念品。」

世英說︰「我想哭。」

「可是又想笑是不是。」

「是,以往在香港實在太豪氣了,整個月薪水買一只手袋,現在我要是有這種錢,一定好好省存,以防將來。」

志英問︰「在麥當勞踫到熟人該怎麼辦?」

「職業無分貴賤,咄,管誰怎麼說!」

志英低下頭。

「我們應當高興還有快餐店的工作等著我們。」

「那麼,」志英展眉而笑,「我還有你,你還有我。」

正在嘀咕,有人敲門。

兩姐妹立刻靜下來。

這一定是樓上的房東張太太來追討房租。

丙然,張太太在門外說︰「兩位陸小姐,我知道你們在家,快開門,別叫我站雨中,怪冷的。」

志英只得垂頭喪氣的去開了門。

誰知張太太捧著一大鍋熱粥,「新鮮的雞粥,吃了好有力氣去找工作。」

「張太太——」

張太太擺擺手,「不用多說,晚飯七時正開,遲者自誤。」

必上門走了。

世英說︰「好心人到處有。」

志英抬起頭,「因看中我倆遲早非池中物。」

「你算了吧你。」

當初搬進來的時候,糧草充足,兩姐妹已很幫張太太看孩子買雜物,不遺余力,想必是彼時種下的善根。

兩姐妹出門去,在那一日,她們找到了體力勞動工作。

世英感慨地道︰「繼母可高興了。」

「她才沒有空為這種小事高興。」

下午,把僅有零錢買了食物,回家途中,看到街上掛出聖誕裝飾,世英才驀然發覺,要過年了。

「今年農歷新年落在哪一月?」

「一月廿四是年初一。」

「父親為什麼一個電話也不打來?」

「他何嘗不可以說我們如何一個電話也不打去。」

「我們哪有錢。」

「他哪有空。」

世英說︰「你廿一,我廿二,應該可以照顧自己。」

志英答︰「是,讓我們爭口氣。」

第一天上班便看到玉表姐。

世事就是那麼湊巧。

多倫多市幾十萬人,志英一眼就看到玉表姐站在人龍後第三個,手抱著兩歲的女兒,那小孩有張粉雕玉琢的小面孔,錯不了。

輪到玉表姐了,只要一客薯條。

她沒說什麼,只是輕輕點頭。

晚上,世英努力洗刷頭上的油膩味。

志英說︰「洗發水早已用完,你用何物洗頭?還挺香。」

「肥皂粉。」

「發了薪水,剪短頭發,好省些錢。」

「現在就可以剪,你幫我剪,我幫你剪。」

志英啼笑皆非,「這不是真的,我們生活在廿世紀末繁華的資本主義社會,怎麼會窘成這樣,這又不是第三世界!」

「別叫,忍耐一下。」

 嚓一聲,世英的長辮報銷。

樂得輕松。

「捱一個月,發了薪水就好了。」

「我有種感覺,到了五十歲我仍在做女侍。」

「你以為還有人請你。」

「打電話給爸求救。」

「誰打誰是小狽。」

棒一日,玉表姐的電話來了,也不說那日在快餐店踫到的事,只喚她們假期去吃飯,「我叫姐夫來接你們。」

表姐夫約了她們星期三下午。

他對妻子娘家親戚客氣得不得了,通常有豐厚妝奩的女子都可得到這種禮遇。

到了表姐家,坐在明亮的客廳里,听到表姐殷殷問好,志英忽然落下淚來。

表姐不過說了一句話︰「每天做工,還怎麼念書?」

接著取了一只信封出來交到志英手。

世英說︰「表姐,長貧難顧,總得自己想辦法。」

「你放心,頂多照顧你們三年,大學出來了,才講獨立不遲。」

志英不出聲。

「考了入學試沒有?學位頂緊俏,別托大,還有,姨父知道你們的事嗎?」

兩姐妹沉默。

表姐搖搖頭,同她們吃一頓豐富的下午茶,又讓姐夫送她們回去。

到了黝黯的地庫,志英拆開信封一看,見到一張支票,這不是意外,意外是支票面額上的五位數字。

志英還以為燈光昏暗,眼花。

世英說︰「沒錯,我們遇到恩人了。」

「這張支票假使由父親寫出來,我們可能還要冷笑。」

世英黯然道︰「現在也不會了。」

「才多久?才一年前罷了,我們在老父前夸下何等樣海口,說什麼如不錦衣決不還鄉。」

「老父?他才不老,他一對兒子才兩歲。」

「可憐母親沒享過一天福。」

「志英,人的命運各有不同,我們不該為這個同老父大吵。」

「我同意,我們不應妒忌他重新獲得一個完整幸福的家庭。」

「可是那個時候我覺得自己完全被遺棄了,充滿自憐,悲忿不已。」

「我也是。」

「也沒想到移民手續那麼快批下來,不走也不行。」

「還有,節蓄一下子花光,流落異鄉。」

「睡罷,明日早班。」

「我們不是有錢了嗎?」

「小姐,這夠你一年還是半年花?不見得次次上山去借吧。」

志英嘆口氣。

真沒想到錢那麼重要,但凡說一個月用一千幾百就夠,對物質無所求的人,大抵都沒有接過帳單吧,背後有支持他的人,自然樂得講清高的風涼話。

她們姐妹倆險些兒連肥皂衛生紙都買不起了。

支票兌現後第一件事便是買一瓶沐浴露及一盒牛油,在超級市場,世英落下淚來。

「這是干嗎,你還在觸景傷情?我們不在這里買,隔壁那藥房足足便宜五角錢。」

世英用手抹去眼淚,「你說得是。」

志英講她︰「人有三衰六旺,何必介懷,我們還年輕,掙扎十年八年,一下子就住到山頂去了。」

「你真樂觀。」

「不樂觀,行嗎。」

雖然年輕力壯,一天工作下來,也還腰酸背痛,躺床上,覺得人生沒意義。

不過房租付清了,還有電話電費單,並且買了郵票寫信,存積許久的大件髒衣物,也可以到自助洗衣鋪洗干淨,她們暫時松口氣。

午夜夢回,真正後悔傷了父親的心。

真笨,還當著繼母同他吵,更加給了人家借口,好名正言順同她們開仗。

志英記得她大聲指控父親︰「你根本忘記母親以及她的恩惠,她白同你捱了十多年,她臨終前怎樣請求你照顧我倆,如今你當我們是眼中釘。」

也許是事實,講出來卻未免太老土了。

案親再婚時她們已經十七八歲,已算是大人。

繼母不費一絲力氣便贏得此仗。

世英說︰「不必內疚,無論你說了什麼,或是不說什麼,她總有辦法叫我們知難而退。」

現在她們離家八千哩。

餅兩日,玉表姐的電話來了,笑嘻嘻,「志英,你那手速記生疏了沒有?」

「操練一下就可以回來,表姐,你要人效勞,我隨傳隨到。」

「你表姐夫有個朋友新近投資移民,在此地開了一家出入口行,想用個可靠的人,我一想便想到你,這是地址,」她說一遍,「你明日下午去見見老板程先生。」

志英囁囁說︰「我沒有當地經驗。」

「做個一年半載不是有了嗎,總得熬過這段日子。」

「是,我明日就去。」

「世英那里呢,我會替她留意。」

「謝謝表姐。」

「星期天我們一家挺寂寞,老夫老妻又無話可說,你們要是賞光,大家聚一聚。」

志英沒聲價答應下來。

那日世英遲回來,打開門,一臉笑容。

「有什麼好笑?且說來听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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