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傷城記(心慌的周末) 第25頁

作者︰亦舒

之之問︰「他們回來會不會嘮叨?」

知彼知己,百戰百勝,季莊有十成把握︰「他們這次若當真回來,相信不會再有異議。」

一來一去,勞民傷財,氣焰盡去,哪里還有余力嚕蘇。

正在忙,張學人的父母大駕光臨,抵達香港。

之之跺腳,「我一件合式的衣服都沒有。」

「澳洲人衣著挺樸素,」季莊勸道︰「你太夸張,人家反而覺得你膚淺炫耀。」

陳開友也勸,「人家來看未來媳婦,不是來看時裝。」

之之緊張得哭。

又替哥哥挑衣服,陳知那理這些,他一向別有懷抱。

他問妹妹︰「我不去那盛宴可不可以?」

「我同你拼命!人家會以為我們兄妹不相愛。」

「我連西裝都沒有。」陳知告苦。

「學人身材同你差不多,我讓他借給你。」

陳知笑了。

佰人幾乎十惡不赦,曾幾何時,又開始為穿什麼吃什麼煩惱。

之之想起來說︰「那班人好久沒來找你,你們在外邊聚會結黨?」

陳知沉默一會兒,「之之,我的事,你都知道。」

之之受寵若驚,她知道的實在不多,既然兄弟給她這個榮幸,她卻之不恭。

「之之。我想退出聯會。」

「嗄,」之之大吃一驚,「你想洗月兌會籍?」

「之之,我可不是黑社會。」陳知提高聲音。

「陳知,這問題完全見仁見智,你的敵人看法統共不同,打個譬喻︰陳知看陳之,當然是可愛的陳家偏憐女,在我對頭眼中,可能是臭八婆一名。你活躍的所作所為,可能早已為人記錄在案。」

「一百萬人游行,怎麼記錄?」陳知不服氣。

之之拉下臉,「說你沒有科學頭腦,果然。」

這些時候她找來一本書。

翻到她要的項目,念出來︰「……通過人口資料的電腦,去作相貌近似的比較——拍下群眾的照片之後,叫電腦辨認,電腦把臉型的物徵,分兩百多種,電腦搜索對象,是全市十八歲到五十歲居民,超過兩百萬人。」

陳知靜靜問︰「那是什麼書。」他強行看了一下封面。

是本科幻小說。

他並沒有笑,這種事並非沒有可能。

他輕輕說︰「我退會並非因為害怕。」

「我知道。」之之了解她兄弟。

「很多人以為我怕。」

之之莞爾,「是張翔與呂良這兩位先生吧。」

就像小孩撩小孩打架,人家斯文,不肯出手,頑童便用激將法︰你怕,你沒種,怕得要死是不是?總而言之,要逼人動武。

之之冷笑,「怕又怎麼樣,我總有怕的自由吧,連怕都不給怕,我還住在本市干嗎?」

陳知說︰「我看到聯會內部逐漸復雜,是以決定退出。」

之之忠告︰「君子絕交,不出惡言。」

「下星期我們舉行最後一次會議。」陳知無限呼噓。

之之怔怔問︰「那之後你怎麼辦?」

他會不會失落,會不會寂寞,聯會活動,曾是他信仰,他生活全部。

「我會好好檢討我們行動的功過。」

「然後呢。」

「然後乖乖教書。」陳知語氣十分廉卑。

之之長長吁出一口氣,背上不曉有什麼東西轟地一聲落在地上,這些日子來的重壓終于卸下,她心頭忽爾十分輕松。

好比那種超級大胖子突然減掉五十公斤脂肪的輕快。

陳知躺在床上,眼楮看著天花板。

他說︰「我對我的行動無悔。」

之之仍問︰「送你一套新西裝好不好?」

陳知轉過頭來對牢妹妹笑,「香港是奇跡,你更是奇跡。」

之之悻悻道︰「謝謝你。」

到了晚宴那一天,陳知穿上淺灰色麻質新西裝,理過發,看上去是個文質彬彬好青年。

他胖了一點,精神比六七月分好得多,之之很滿意哥哥外型。

陳氏一家包括季力與吳彤一早就到了,坐在貴賓廳專心恭候,本來這頓由張家請,季莊堅持要替張氏夫婦洗塵,反客為主。

陳家上下不約而同穿著淺色服裝,大熱天時,看上去耳目清涼,說到穿這一門學問,港人在世界上恐怕擠得過頭三名。

陳家今天穿得斯文、含蓄、名貴,表示尊重客人。

張學人陪同父母進場的時候,眾人熱烈歡迎。

張健夫婦雖是老華僑,卻並不土,很曉得好歹。

一眼看過去、張夫人便知是好人家,于是先放下一顆心,即時又訝異︰陳家的人賣相奇佳,男男女女均似電影明星似的。

那躲在大人身後笑咪咪的漂亮少女,想必是學人的對象陳之了。

張夫人特別注意她。

之之只得緩緩自母親身後走出來,怎麼辦呢,丑媳婦遲早要見翁姑。她瞄一瞄學人,學人給她一個鼓勵的眼色,之之便望張夫人呼聲伯母。

張夫人看到雪亮的眼楮,皎潔的皮膚,清甜的笑容,馬上打了八十五分,就算性格刁蠻一點,也不介意了。

誰知之之順手拉過一張椅子,恭敬地請伯母坐,這下子,伯母又給她添十分。

學人作一個詢問的神色,他媽還個滿意的眼光,一時間,滿室眉來眼去,陳知自比局外人,又怕無意中誤眼波,造成不必要煩惱,便低著頭,目觀鼻,鼻觀心。

從前,相親要看舅爺。

既然現成擺在這里,張夫人便順道看個仔細,陳知眉目清秀,一舉一動,充滿書卷氣,神情略帶憂郁,沉默如金,非常穩重斯文。

張夫人有感而發,同季莊說︰「這年頭,帶大孩子,真不容易。」

季莊連忙笑道︰「像學人這樣一表人才方不容易。」

張夫人也笑,「我卻是指令郎與千金。」

陳知忍不住,朝妹妹眨眨眼楮。

開場白打開,兩對夫妻便順理成章地交換訊息。

陳開友與季莊亦放下了心。

張學人從來沒有在人前提及過父母的職業,她是悉尼一間圖書館的副館長。

張學人不以此炫耀,季莊由衷佩服。

這年頭,急功近利的都會人,幾乎連胸口比人多顆痣都要耀武揚威,驕之久前,對比下,張學人算是很沉實之至。

學人是土生土長的華僑,他們沒有沾光的習慣,父母是父母,子女是子女,他經濟早已獨立,況且,醫生一如清道夫,同樣為群眾服務,並非超人。

家世清白當然十分重要,卻不影響他與之之感情,這是張學人豁達過人之處。

季莊親自點了幾個清淡考究的菜,吳彤幫著嫂子招呼客人,他們一家子聯手,外人很難不覺得舒服自在。

氣氛漸漸輕松。

張夫人含有深意地說︰「這個夏天,虧得你們熬的。」

一桌子人听得這樣體貼的知心話,不由得齊齊嘆息,眼眶微紅。

張夫人又說︰「換作別的城市,經過此劫,早就垮下來了。」

眾人又點頭稱是。

張醫生便笑著舉杯,叉開話題。

這是一次極之愉快的聚會,雙方家長都覺得時間過得太快,好像剛在擔心孩手們升中成績欠佳,一下子便听他們說要結婚。

迸時生得比較多,去了一個還有三個,此刻不能夠,孩子們一離巢,家長便冷清清。

回到家,之之猶如虛月兌,太緊張了,忍不住伏在沙發上飲泣。

季莊說︰「比起封建時代女性,一出嫁便得走進夫家生活,我們是幸運得多了,現在對婆婆可以像對客人或朋友一樣,又勝你母親一籌。」

宣泄了情緒,之之抬起頭頷首。

「你看你多幸運,之之,細想一想,你看我們多幸運,莫非前生做過什麼好事,否則今生何德何能,享用豐衣足食,呼吸自由空氣。」

「是的,母親。」

「維持婚姻的秘訣同其他人際關系完全一樣,之之,記得互相遷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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