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自小看不起毓元,在她心目中,毓元水遠是她屋檐下受過委曲的孤女,她可盡情欺侮她,她不信毓元會得強大起來,即使是,她也不怕,她有母親做後盾。
毓元搬走許久許久,她還去剌探莊氏母女的經濟情況,非常惡意,非常嫉妒。
完全是放肆的表現,她視毓元為假想敵,只要毓元在場,她就自然而然被得罪。
這時她暗暗打量毓元︰古典裁剪合身的套裝異常名貴,鞋子與皮包都是鱷魚皮,手上戴一只男裝薄身白金手表,近十厘米的珍珠耳環閃著晶瑩的光芒,襯托得膚光如雪,看樣子毓元是真抖起來了。
表姐妹倆念一間大學,表妹追求建築系高材生,該名男生卻鐘情于表姐。
表妹從此與表姐不共戴天。
莊毓元是什麼?是她家窮得發霉的親戚!
男生听了卻更加同情憐惜莊毓元。
那男生後來娶了別人。
莊太太悄悄說︰「掌珠坐在那邊。」
毓元點點頭。
「胖那麼多。」
「住在外國,最易發胖。」
一胖就顯得髒與懶。
奔喪回來,更加疏于打扮,看上去倒比毓元要大上三五七載。
毓元沒想到掌珠會謝得那麼快,大學時代雄心勃勃的一個女孩,忽然在外國小鎮落了籍,守住一頭兩千美金開銷的家,安居樂業起來。
毓元心底下不是不羨慕表妹的,但是要她學做那種小家庭主婦,又不甘心,感情矛盾得可以。
毓元也希望在最近的將來可以成家立室,過平凡簡單的生活,把看電視當人生大事來辦,閑時喝喝茶看場戲,但必需由絢爛至平淡,不可以像掌珠那樣,由平淡進入更平淡。
怕只怕場面撐大之後,騎上虎背,很難下得來,所以毓元想她不會有縱橫廚房的日子了。
她低下頭。
從前看不起她母女的親戚都在這里。
做透明人不好受。
她沒問人借,也沒問人賒,不知恁地,一個個都躲著她們,好像毓元身上帶著定時炸彈,隨時會得炸起來,濫傷無辜。
那一頭是做電器的表叔,已不大管事了,生意交給女兒,這位表姐待毓元也從來沒有客氣過。
兩人同車,說到大家就住在附近,毓元客套說︰「有空我過來拜訪。」
表姐臉色都變了︰「我們就搬了,立刻就搬。」彷佛為了避毓元,搬家也是值得的。
毓元訕笑自己是個小人,這些細節都記得那麼牢,平日埋在心底,有空即扯出來重溫一下。
沒有陸俊申就沒有莊毓元。
申元公司成立之後,親友紛紛和顏悅色起來,先是試探性地看毓元有沒有記仇,發覺她沒有,立刻把前事一筆勾銷,那幾年的苦難沒有人再提起,有時連毓元本人都疑幻疑真。
眾人的演技那麼好,她又是唯一的觀眾,不得不付出些代價,能幫助他們的時候,她出手十分闊綽。
因此舅父去世,舅母親自通知莊氏母女。
還有什麼遺憾呢,應該沒有。
那麼能干的舅母都認為她是一條臂膀,要她改觀不容易呵。
毓元最後一次煩她,是為著母親。
莊太太精神不支,昏倒在浴室。
毓元發急,撥電給舅舅,由舅母接听,當時答應馬上來。
餅了十分鐘,舅母補了一個電話︰「你舅舅說,太晚了,我身體也不好,你們自家料理吧。」懶洋洋的口吻。
當時不過午夜十二時。
她們這種女人把娘家與夫家的人分得極清,嫁人半輩子,衣食住行全由夫家支付,但對娘家極之忠心,對夫家無法投入,動輒「你們我們」︰你外甥不是我外甥,你妹妹與我無關,你父母關我鬼事……
是那個晚上,她顫抖著聲音找到陸俊申。
他出現的時候,如天神般高大強壯可靠,毓元過去,把頭埋在他懷中。
那一年,她十七歲。
陸俊申同毓元說︰「不要生氣憤怒,那樣的人,就該做那樣的事。」
毓元一直沒有動氣。
即使到今日,翻了身,也從來沒有躊躇志滿,想起來,只有深深悲哀。
舅母通知她舅舅去世,征求她同意,把她名字登在訃聞上,是清晨。
毓元洗臉的時候,因受不慣這樣的恩寵,有點迷茫,看著鏡子里的反映,忍不住喃喃的說︰「莊毓元,莫非你真的抖起來了。」
讀完經文,又繼續唱詩。
陸俊申問過毓元︰「我在你心目中,地位如何?」
毓元想了想,微笑說︰「你是我所有。」
陸俊申憐惜地說︰「老這麼說。」
外頭傳得很難听,一直說莊太大本來跟陸某有點瓜葛,不然誰有興趣竭力幫助孤兒寡婦。後來女兒長大,陸某索性老實不客氣……
毓元一直沒有對象,也是事實。
禮拜結束,低頭默禱。
毓元听到舅母忽然飲泣起來。
舅舅對她言听計從,百依百順,照顧周全,那怕是她娘家游泳偷渡出來的表弟,都可以登堂入室,一起搓麻將耍樂。
但是老式女人另有一功,她愛把自己形容得劫後余生模樣,永遠訴說丈夫不好服侍,說多了,預言成真,舅舅果然找到女朋友,舅母的王朝突然崩潰,一樣吃喝,說話題材卻變得又酸又苦。
莊太太問︰「你上不上山?」
毓元點點頭。
魚貫離開禮拜堂,來到門口,陸續登車。
毓元看到陸俊申的黑色大房車在等她。
每個人都看見了。
特別是陳允新,自慚形穢的退至路旁去叫街車。
毓元對母親說︰「你坐我的車,我過去看看。」
她才走近,司機已打開車門。
陸俊申坐在車廂里向她招手。
她坐到他身邊。
「你怎麼來了?」
「陪你,」他說︰「明天你要到紐約,一去十多天,想趁這機會多聚一聚。」
毓元微笑。
「這件喪事辦得不錯。」
「可惜沒有真正傷心的人,舅舅的女朋友又不能公開進來鞠躬。」
雖然毓元也不能確實那女人會不會傷心。
她說︰「舅舅做生意確有才華,生活上未免有點胡涂,一生為兩個女人控制,」她停一停,「她們說什麼,他听什麼,著了迷似的,查實是最普通的女人,他卻來不及要報她們知遇之恩。」
「男人總怕女人嚕嗦。」
毓元笑︰「你怕我嗎,你才不怕。」陸俊申不語。
「我父親也不听母親的話,叫他戒煙,直戒了十年,結果肺癌。」
陸俊申看她一眼。
車子跟隊駛向墳場。
「很多人認為定要長得好才能使男人俯首稱臣,但那全是無必要的,家母比誰都美,一點用也沒有。」
「怎麼沒有,」陸氏說︰「生了個同她一般漂亮的女兒。」
他自車座的小酒吧里取出水晶拔蘭地瓶子,斟了一點給毓元。
毓元很需要這杯酒。
陸俊申看著她雪白的面孔。
他頭一次見到毓元,她才十六歲,已經是美人。
可憐的孤女,寄人籬下,不是不肯低頭,奈何得勢的親戚跟前太多拍馬屁的人,不需要莊毓元侍候。
三言兩語就擠了她們母女出局。
是他替她們置的房子,哪里有什麼鬼遺產,毓元的父親早已投機失敗,什麼都沒剩下。
母女明知如此,每月仍自陸氏處接過生活費,根本不知何以圖報。
陸俊申不敢向自己承認這一切,都是為著小毓元,為看她悲慟的大眼楮,逼切求助的神情,注定的,見過如許多大場面的著名大律師竟遭了迷惑。
這樣的關系,維持了十年。
誰也沒有說話,他的妻子,女孩的母親,都裝作不知道。
他讓她大學畢業,他栽培她成為小一輩生意人才中佼佼者,他甚至替她介紹男朋友。
毓元全部坦然接受,男友在內,不過從不長久,止于三次約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