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之很識趣,吃完熱菜,便起身告辭。
允文要送她。
元之說︰「有車來接我。」
莊母說︰「明兒還有功課要問你,允文。」
莊允文仍陪元之到停車場等。
他一直沒有說話。
元之也維持緘默,直到司機把車子駛來。
應允文忽然說︰「家母並無惡意。」
元之連忙答︰「那是一定的。」
她上車,坐好,見莊允文好似還有話說,便探出身子去等他開口。
應允文看著她一會兒,終于沒說什麼.他只道︰「走好。」
元之關上車門,吩咐司機開車。
到了家,看看鐘,時間還早,與三號通話。
元之坐在沙發上抱著膝頭,直向三號訴苦。
「我第一次以客觀的目光看莊家,真要命,感覺與從前完全不同,他們家連燈泡都不亮,茶也不香,菜不好吃,老人越老越固執,目光淺窄,不分生張熟李,難听的話一句句免費贈送,喲,如坐針氈,受不了。」
三號只是笑。
「唉莊允文是那麼無奈,那麼被動,他已完全失去主權。」
三號還是笑。
元之模不著頭腦,「以前那個家是溫馨可愛的。」
三號到這個時候才開口︰「以前你年輕,不懂事,要求低。」
元之猶疑,「會嗎?」
「所以原醫生勸你凡事不要回頭,說真的,舊戲切莫重看,好小說切忌重讀。」
元之沉默。
「失望?」
一聲嘆息代表一切。
「你願不願意再回去做莊家的主婦?」三號笑。
元之極端困惑,「我怎麼對付多心的老人以及有待管教的孩子?」
「用你一貫無限的愛心呀。」
元之吐吐舌頭。
「你的心變了。」三號揶揄。
元之十分內疚。
「你不會再回頭去過那種枯燥的生活。」
元之不語。
「誰會怪你呢,你根本不是孔兆珍,那種生活方式本非出自你的選擇,就算是孔兆珍本人,有一日也許也會覺得苦悶。」
元之吞下一口涎沫。
三號嘆一口氣,「許多早婚的女子後來發覺生命中應該還有其它而不甘服雌,也都請辭離職,出來做事見識,所以你看,元之,人心會變。」
元之用手捧著頭,過一會說︰「我的小宇宙轉來轉去次數太多,弄得我暈頭轉向了。」
三號又是一陣輕笑。
「我會想念小珠兒。」
「她也會想念你。」
元之又一次嘆氣。
「去浸一個泡泡浴,享受今天。」
真的,每一個今日都是元之生命中惟一的今日,要認真地善加珍惜。
她關掉通話器,走到浴室,開大了噴淋頭,嘩啦嘩啦地享受熱水按摩皮膚。
回不去了。
元之深深嘆息。
此刻的她見識多廣,閱歷豐富,自然不再甘心回去做一個刻苦耐勞的小家庭主婦。
元之記得在莊家那段日子,不分日夜地做苦工,從來沒有休假,早上六時起來,要到十點十一點才能踫到床,半夜孩兒一哭嚷,那一夜就泡了湯。
元之微微牽動嘴角,一直到環境好轉,她一樣放不下心了,固執地做一個監督。
沒想到在曼勒滯留了五年,孩子們沒了她,一樣好好的生活。
有一日,累到極點,元之記得她抱住小珠兒問︰「媽媽休息好不好?媽媽也收工了。」
傍莊老太無意听到,直啐她︰「收工?九十九歲你好收工了。」
老太也是媽媽,她還沒打算收工,怎麼可以給媳婦先收工。
元之需要呼吸的時間,冥想的時間,以及培養個人興趣的時間,在莊家做兩個孩子的母親,根本沒有這種權利。
元之的頭枕在雙臂上,看著天蒙蒙忪忪地亮起來,還有,她不介意偶然也有失眠的自由,失眠之後,在中午補足的享受。
這些都是奢侈。
元之在下午接到莊允文的電話。
她答︰「自然你可以來探訪我,看看我的生活情形。」
元之抱歉,是她先去觸動莊允文這老實人已經沒有波瀾的一顆心。
元之同三號說︰「真怕傷害他。」
三號揶揄元之︰「現代人的愛情,瞬息萬變,不多久之前,你追求他,不多久之後,你可能要回避他了。」
「我不是那樣的人,」元之否認,「我同允文,永遠是好朋友。」
三號一听笑得幾乎沒落下淚來,「元之,你是越來越適合在這俗世生活了,恭喜你,你比許多老練的人更加虛偽。」
元之頹然,「一定是江香貞與林慕容給我的不良影響。」
三號接上去,「也更加懂得找藉口推卸責任。」
元之質問︰「你扮誰,我的良知?」
三號不與她爭辯︰「好好招呼你的客人吧。」
元之與三號都低估了莊允文,他態度非常大方客套,絲毫不見托大,從頭到尾,關元之一再對他表示好感,他表現仍然不卑不亢。
元之更加敬重他。
他帶著一件小小禮物。
元之拆開來,是一幅瓖在鏡框里的兒童畫。
莊君做注解︰「是珠兒畫的‘媽媽’,希望你喜歡。」
元之佩服他的心思,「沒有更好的禮物了。」她是由衷的。
莊允文打量關小姐雪白寬敞的公寓,家具簡單別致,長桌前只有兩張椅子,沒有一件雜物,留下極多空間,自然優雅美觀。
進一步證明她是另一個世界的人。
莊允文說︰「你到過我的家了。」
元之點點頭。
「那是最基本不過的家,沒有任何花巧,亦無情調可言,那是一個放洗衣干衣機,一天做三餐合女乃瓶的家。」
元之又頷首。
莊允文笑︰「你終于明白了。」
元之的喉嚨有點干涸,講不出話來。
他遲疑一會兒,「我亦有一點疑問。」
「請說。」
「你是誰?」他又重復這個看似簡單的問題。
「我是關元之。」
「可是,為什麼珠兒叫你媽媽?」
「她渴望重獲母親的照顧,將來年紀大了,她自會明白,母親已經離開她。」
莊允文不語,他靜靜喝完手上的香茗,起身告辭。
元之送他到門口。
莊允文轉過頭來,「世上有許多現象,是無法解釋的吧?」雙目炯炯有神。
元之只得回答;「你說得很是。」
「有時,」他停一停,「也不方便解釋。」
「對。」
莊允文走了。
三號的聲音傳來,「事情和平解決,恭喜你。」
元之訝異,「你竟在我家裝設偷听器?」
「關小姐,」三號不忿,「是你忘記關上通話器。」
元之一看,果然,「對不起。」
「我以為你要我做軍師。」
狽頭軍師。
「元之,此刻你已完全擺月兌過去,告訴我,現在你打算怎麼辦?」
「我不知道,」也許重新上學?
「可憐的關元之,你將似本市三萬余名名媛一樣,無所事事,閑時做做慈善舞會主角,開一爿古董店……悶死人。」
元之不出聲。
「做人行頭真窄,我比你幸運,再付那麼三兩年,膩了,我大可回曼勒去,過些日子,再出來看看世上有什麼新鮮事。」
元之啼笑皆非,三號似已領悟到游戲人間的真諦。
「是,」元之說,「三號,你的宇宙無限,你的生命長過你的創造主。」
三號說︰「我們比人類幸運。」
「你的朋友有否懷疑你為何總也不老?」
「我保養得好。」
「三十年後呢?」
三號毫不猶疑,「沒問題,換一批朋友,舊的已經跟不上我。」
妙計。
難怪世人每隔一陣子就要把舊友淘汰,一則免他們知道得太多,二則嫌他們步伐慢,跟不上潮流,不能互惠互利。
當下,元之倒不怕無聊,她有好幾件事要做。
首先,她去探訪江香貞的父親江則培。
江先生不在家,由他的妻子任莉莉出來招呼元之。
任女士十分緊張地問︰「關小姐,你是香貞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