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記得。」
「如果我不出來,它是你的。」
「去你的,我自己買不起?」
家瑾已互被推進手術室。
她看著朦臉的醫生,醫生亦看著她,醫生詭異地問︰「你害怕?看上去好像很怕的樣子,不用怕,很快就會過去。」
醫生說得對。
一秒鐘就過去了,家瑾醒來時覺得冷澈骨,還有,痛得她痙模。
一陣擾攘,家瑾平靜下來,她全身除出痛之外沒有第二個感覺,她立刻知道這麼深切的痛已經超過她可以負荷,她深覺不妙,欲張口叫人,不能揚聲。
漸漸她痛得幾近昏迷,心頭卻還清醒,一再地想︰唉,拖著皮囊生活,真正吃苦!
靈魂如果可以丟下獨自生存,則一切煩惱均可拋卻。
說也奇怪,正在此時,她看到了自己。
家瑾吃一驚,她看到自己躺在病床上,滿頭汗,正在痛苦申吟,面孔扭曲著,五官只依稀可以辨別,呵,可憐,平時英姿颯颯的一個人,只怕病魔來折磨。
護士進來說︰「注射止痛針。」
「病人有發燒現象。」
「通知醫生。」
家瑾俯視自己的身體,忽然明白她已經魂離肉身,在空中飄浮,她吃一大驚,這種事在科幻小說中讀得多了,卻不料真正會得發生,一時間手足無措。
她不舍得她的身體,躊躇地躲在病房一角。
她已完全不覺得痛,歸,精神管精神。
正在這個當兒,病房門推開,進來的是林資清。
家瑾叫︰「資清。」
資清看也不看她,俯視床上的身體,「發生什麼事?」
醫生說︰「我們要把她搬到深切治療病房。」
資清問︰「到底有何復雜之處?」
家瑾在一旁叫︰「我沒有問題,我在這里。」
沒有人理會她。
醫生說︰「我稍後才向你解釋。」
他們推著病床而去,家瑾猶疑片刻,跟在最後面,到了另外一間房間。
資清一直扶著床沿,「家瑾,醒醒,同我說話,你同我說話呀。」她聲音顫抖,額上滴汗。
家瑾十分不忍。
資清抬起頭尖聲問︰「她可是不行了?」
醫生勸她鎮靜下來,「病人對藥物有敏感反應,在謹慎觀察下希望可渡過危險期。」
誰知林資清炸了起來,「放屁,渡不過危險期又如何?」她歇斯底里地指牢醫生鼻子問。
醫生鐵青著臉離去,資清被護土拉扯著送出房門。
家瑾好奇地跟在她身後,她留意到病房號碼是七三三,小心記住,一會兒可是要回來的呢。
只見資清蹲在走廊一角,哀哀的哭起來。
家瑾很感動,沒想到林資清平時剛強鎮定,見老朋友有事卻這麼婆媽軟弱。
可見是個有情人。
家瑾且不理自己安危,對資清說︰「你先回去吧。」
資清哭腫了眼楮,只管搗著臉。
家瑾嘆口氣。
怎麼搞的,她竟變成個隱形人了。
「資清,」她叫好友,「別替我擔心。」
資清已經站起來。
家瑾決定跟著她。
資清拿了車子,駛回家去,家瑾坐在她身邊,沿路看風景。
很久沒有這樣悠閑了,毫無目的瞎逛,身子躺在深切治療室,靈魂兒出來蕩秋千,妙不可言。
深夜,車子仍然排長龍,家瑾看過去,駕駛人身邊的座位都有伴,但,家瑾充滿好奇,有幾個是肉身,有幾個是靈魂?看上去都差不多。
資清的車子如旋鳳一般卷返家中。
她上樓,開了門,一坐下便取餅電話撥。
家瑾輕輕替她掩上大門。
資清淚痕未干,撥通電話,便說︰「我找朱致遠,我的電話是香江三五七九O,頂急要事,請他速覆。」
找朱致遠?
家瑾心頭一陣溫馨,「找他來干什麼,」她說︰「他又不是醫生。」
資清的丈夫張裕民自房中出來,「怎麼了你?」
資清顫抖地說︰「家瑾的手術出了點紕漏。」
家瑾笑道︰「你們兩夫妻別小題大做。」
張裕民一怔,「幾時可以渡過危險期?」
「明朝可知。」
「我的天!倘若出什麼事,叫人怎麼傷心得過來。」
「我已叫朱致遠趕回來。」
「這小子吊兒朗當,浪跡四海,他會听你的?」
「那就要看他倆的緣法如何了。」
家瑾搖搖頭,且隨得他們去鬧。
電話鈴非常非常尖銳刺耳,張家小女兒被吵醒,哭著出來找母親。
資清一手抱著她一手接電話,「朱致遠?」畢竟是做慣事的人,把事情簡單扼要的說明白,她很快掛了線。
張裕民問︰「他馬上來?」
資清點點頭。
家瑾感動得臉都紅了。
不下不,她現在已經沒有面孔,她的臉連同身體,還躺在醫院里。
只見資清點起一支煙。
張裕民說︰「你不是已經戒掉了嗎。」
「今晚我實在受不了,需要香煙安撫。」
「你同家瑾的確友好。」張裕民了解。
「是嗎,」資清落寞的說︰「現在想起來,我倆之所以可以做得成朋友,是因為我一向藏奸,她一向忠厚。」
家瑾嚇一跳,資清這是干什麼?竟趁這個時候,坦白地檢討起自己來。
「你想想,當動我倆怎麼瞞著她偷偷來往。」資清說。
家瑾一呆,才想起這件陳年往事,對,是黃家瑾先認識張裕民,但這並不表示林資清不能嫁張裕民,這種事還講來干什麼。
「她一點都不介懷,認真恭喜我們,我不知多羞愧,」資清嘆口氣,「本想疏遠她,誰知她憨得根本不知首尾,這個人,辦事好不精明,對人情卻一竅不通。」
家道听得一肚皮疑竇,資清在說她笨。
不會吧,她們這一票出來做事的女人,都聰明得叫人害怕。
張裕民說︰「舊事不必重提。」
「我並沒有把她當好朋友。」
家瑾在一旁說︰「不要對自己太苛求,資清,你已經夠好。」
張裕民說︰「待她痊愈後,再對她好些不就行了。」
「我很擔心她的情況。」
家瑾听著,不禁也擔心起來,她得回去看看,那畢竟是她的皮相。
家瑾正犯疑,怎麼回去呢。乘車,還是走路?
意念一動,她抬頭一看,已經置身病房。
黃家瑾躺在床上,面如金紙,身上滿系儀器,她靜靜過去,輕輕撫模自己的手。
她說︰「你一定要復元,痊愈後向林資清算帳,反正她那麼內疚,向她討債反而會使她好過。」
家瑾坐在一旁。
她客觀地打量自己︰皮膚黃黃,頭發干燥,出院之後,一定要多運動,好好吸收營養,以免未老先衰。
人生觀也變了,到頭來還不是一個人躺這里,平日又何用計較太多,她們的通病是得饒人處不肯饒人,過份好強,鋒芒畢露,看樣子都得改掉才行。
強中自有強中手,撐著要多累就有多累。
家瑾笑了。
奇怪,她這邊笑,那邊躺著身體的嘴角也孕出一絲笑意。
兩個護士推門進來,剛好看到笑臉。
看護甲說︰「她有笑容,不知夢見什麼。」
「熱度那樣高,還能做好夢?」
看護乙替病人印了印額角的汗。
「溫度有降低跡象。」
「快通知醫生。」
「我來換這瓶鹽水。」
家瑾再跟自己說︰「你快些好起來,為那些關心你的人,更要為那些不關心你的人。」
她坐著無聊,決意回家看看,夜已深,幸虧此刻進出一如平日不必打擾他人。
書房的燈忘了熄,翻開的文件攤在燈下,原來臨入院前她還在用功。
家瑾好不感慨,明明生為女兒,卻要做男子的工作,把持不定,難保不變成個陰陽人。
正像火車頭似轟轟烈烈的開出去,忽然被病痛截停下來,感覺不知多麼難受。
原來始終要停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