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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粉世界 第6頁

作者︰亦舒

她並不難過,好明媚,拿得起放得下。

「唏,從明天開始,還我真面目。」她說︰「大雄,至少我還有你。」

「‘還?’太委曲了。」

「死相!死相!」

老實說︰我並沒希望她選上,但我亦未料到她會選不上。

我喃喃說︰「那班評判,簡直瞎了眼。」

「是嗎?大雄,你真認為如此?」

「是。」

「那就夠了,大雄,我已是世上最美麗的女人!」

壞牌氣女郎

第一次見到梔子是在表弟的婚禮。

表弟的婚禮氣氛很差。

小倆口在美國結的婚,事前並沒有征得大人同意,女方倒也罷了,因覺高攀的緣故,頗覺得意,男方家長見到媳婦相貌不起眼,家底又平常,年紀又比表弟大了一歲,便一直不悅。喜酒是要補請的,否則無法對親友交代,但態度就很冷淡。

我們一家都去了。席間都是熟親友,沒有閑雜人等,依照他們家的闊派作風,如果娶到合意的媳婦,巴不得通宴全香港,如今這樣經濟,可知是不高興。

酒家很近姨丈的家,因利乘便,吃完就打道回府,多麼沒有誠意。

本來我很替表弟的媳婦不值,待見到她,就覺得人物認真普通︰四方臉,一面孔的不甘心,瞪大眼,不笑不語,自顧自坐著。

而表弟,真的還小,不知所措,捧看杯茶在喝。

完了,男人這麼早結婚,才二十三歲哪,一管就被管住,什麼瀟灑自由都蕩然無存。

本來我算得是半個交際大師,但此刻忙著為可愛的表弟惋惜,作不了聲。

客人都有同感,因此大家的話題益發不著邊際起來,什麼牌章打不出來之類,十分的無聊,而新娘子的眼楮也越瞪越大。

表弟真是的,過十年承受了姨丈的事業,什麼好的女孩子娶不到?二十三歲的丈夫……

這段婚姻要維持到老也可以,乾脆留在美國的小鎮過一輩子,別讓他見到半個旁的女人,不是不行的。

……美國的小鎮,我打個寒噤。

有幾個女孩子穿得花枝招展的進來簽名。

婚禮一向是相親挑對象的好場合,我連忙睜大眼楮,呵!是七姑女兒及她們的朋友。興高采烈的美麗事業女性,更就把新娘比下去了。

她們一群人自行坐開一桌,嘰嘰喳喳開始談話。

就在這個時候,冷氣機忽然轟的一聲,停止操作。

眾人大嘩。

姨丈連忙抓來經理部長理論。

不到一忽兒,冷氣機開始不流通,造成悶氣、窒息、流汗,客人非常鼓噪。

倒楣的表弟,我想︰怎麼會在這種倒楣的地方請喜酒,應該選大酒店,即使全區停電,也還有自家的發電機救急,姨丈真是寒酸,請客請得太精刮。

那邊一群女孩子個個熱得臉上冒油,可是無奈地作其嫻靜狀,我看了暗暗好笑,我早已除下外套、解掉領帶,大解月兌。

說時遲那時快,只見那邊一個白衣女郎自手袋中取出一把檀香扇,唰地打開,向自己猛。這女郎身穿白衣,頭發束起,香汗淋灕,別有一番姿態,最可喜的就是脾氣那麼壞、那麼直率,沒有一點掩飾,你說她可愛也好、過分也好、反正她有性格,不是芸芸眾中之一名。

部長來宣布冷氣機一整晚都修不好。

大家嗡嗡聲抗議,可是仍然賴在麻將桌子上。

我嘆口氣,預備早退,我沒有打算刻薄自己,此刻才八點,幾時挨到十點半。

有人比我還快,就是那個白衣女郎,她把扇子重重的一擱,就站起來走。

在電梯口我看著她的側臉,真不愧是一個美貌的女子,筆直鼻子、大眼楮、高挑身材。

我搭訕︰「送你一程如何,小姐?」她愕然看我,隨即冷若冰霜的說︰「對,你是男方的親戚。」「可不是。」我笑說。

「我來問你們,」她連珠炮似。「不是說男方是香港新貴,起碼有幾十幢房子收租?為什麼擺喜酒選這種破地方?」我問︰「你是女方親友?」有點意外。

「是的,我是新娘的表姊。」我據實說︰「他們的事,旁人哪曉得?」她嘆口氣。「這不是故意不給好臉色看嗎?」「我送你一程如何?」我笑。「何必為事不關己的一頓飯添增那麼多牢騷?誰也料不到冷氣會崩潰。」她看我一眼,不再言語,大概她也發覺對陌生人說得太多。

我說︰「噯,我不是壞人,看你肚子也該餓了,找個地方吃了飯再說。我猜想你本來就有氣,現在不過是藉機而發,是不是?」她仍然不響。

她自然沒有跟我去吃飯,也沒有讓我送她回家。在香港,女孩子通常還是很矜持、拘謹的,社會風氣影響,過分隨便,會被人視為十三點、濫交、不正經,做女人並不容易。

她接受了我的名片,這已經叫做極大方了。

餅了三天,表弟與妻子便回美國去。

這一去無異是姨丈趕跑的,誰在那種情況底下都會發覺自己不受歡迎,乾脆一走了之,說句可怕的話,等多幾年,姨丈的一切還不就是他們的,我不相信姨丈會有勇氣把財產捐公益金。

小倆口的算盤也很精,與其坐在香港討些大人手指縫漏出來的利益,不如到小鎮去孵著等待將來,少受許多閑氣。

他們這一對是走了,我卻又邂逅那個壞脾氣女郎。

她最近將因公赴美,表弟叫我同她聯絡,托她帶些書籍去,我師出有名,欣然應允。說起來,大家還是遠親。

她姓殷,叫梔子,梔子花的梔子,多美的名字。

我搖電話去。「我是康家寧,記得嗎?」「記得,表妹寫信告訴我了。」「我們見個面如何?」「你把要帶的東西帶出來。」一把火似的脾氣。

「遵命。」我順著她。

我們約好喝咖啡。

一熟就好辦,話也滔滔不絕,她替她表妹辯護起來。

「到底已經結了婚,看不順眼也該有些度量,何必處處令人難下台?令弟可只是個小職員,什麼底子都沒有,他們倆五百美金租了小鮑寓住,艱難得很。」我不語,姨丈是故意的。

我說︰「生了孩子就會諒解的,到時還不是老人家出馬來救濟。」「老人家花錢要花得其所,花得大方,不待小一輩開口就有照顧才是,哪有像你們的長輩,蚶蚶蠍蠍,沒些風度,對孩子像狗,把桌子上的渣滓掃下來給他們。」我吃一驚。

她真是火爆脾氣,把姨支那副怪脾氣形容得多麼貼切!

我媽不只一次的勸姨丈,叫他疏爽些,反正錢賺來是用的,大把大把的用出去,圖個歡喜,有何不可?早該買幢房子等孩子們回來成家立室,繼承事業,可是姨丈偏不肯。

梔子又說下去︰「好了,不用多講別人的閑話,把要帶的東西交給我吧。」我只好雙手奉送過去。

「去多久?」我問。「有沒有人接你?」她忽然笑起來,也不作答,就站起來。

我連忙送她出去。

「不用,你請回吧,你們這些孤寒財主的後裔。」我氣結。

我大聲說︰「我爸媽可不是那種人︰他們克勤克儉,現在還朝朝七點半出門去上班,一等一的好人。」她瞄我一眼,截部車子而去。

這麼固執且口不擇言的女孩子,將來她有得苦吃,不勞我教訓她。

餅兩個星期她自美國回來,自動打電話給我,說表弟亦有東西帶給我。

我沒好氣的問︰「是什麼?假如是一包糖,你代我吃掉它算數。」梔子說︰「是帶給令尊、令堂的。」我沒奈何,只好出去見她。

她的表妹嫁了我的表弟,到底是親戚,一表三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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