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說︰「他們說謝謝你父母,他們很客氣,送了禮物。」我不說什麼。
「不是說金錢價值,心意更為重要。」她停一停。「可笑不,到今天我還在替表妹不值。」不由我不開口。「當然可笑,別人的事,要你來操心,你表妹不見得那麼天真,無端端嫁我表弟,他們一家子的事,你操心那麼久,白得罪親戚。」「你是說她貪圖什麼?」梔子又勃然大怒。
「表面條件來說,確是我表弟勝你表妹多多,你表妹甚至不是個漂亮的女孩子。」「勢利︰「「梔子,我們認識也這麼久了,為什麼不談談自己的事?譬如說,你到美國去做什麼?
「你的工作是什麼?你多大年紀?有沒有男朋友?」我有點嬉皮笑臉。
「關你什麼事︰「「不可以這麼孩子氣,當然關我事,我對你有興趣,我們可以進一步做朋友。」「嘿!」她仰起頭冷笑。
我說︰「像你脾氣那麼壤的女孩子,找男朋友不容易呢,切記切記,莫喪失一個好機會。」我笑。「至少我懂得欣賞你其他的優點。」她忽然泄氣。「一個人的脾氣壞,有沒有得醫?」「自我控制呀!」她搖搖頭。
「來,一起吃頓飯,我把要訣教你。」「你表弟那麼老實,你卻那麼滑頭。」她瞪我。
「他太年輕,我比他大八歲。」「下次有機會再說。」她又拂袖而去。
她個性突出,為人爽朗,如果能夠以涵養控制脾氣,就十全十美。
不過要受她一次又一次奚落,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男人最講自尊。
但是我很快的原諒了她。表弟寫信給我,說殷梔子是藝術家,她任職時裝設計。
藝術家有資格脾氣古怪,我還有什麼話說?
那日我看了公子雜志訪問老牌女星比提戴維斯的一段談話。
戴維斯說︰「藝術家,不論干哪一種行業,都有性格脾氣,但不是大叫大嚷那只是壞行為。」只差一線呢,梔子若果不小心一點,就會跨越那條界線。
我把那篇訪問幣號寄給梔子。
她覆電說︰「謝謝。」我笑。「干藝術需要熱情,感情激發就難以控制,你能說聲謝,就證明還有壓抑。」「你少倚老賣老。」她終于松懈下來。
「請你吃飯。」「城裹有好多溫柔的小綿羊在等待你的邀請。」「可惜男人都有點被虐狂。」她嗤一聲笑起來。
我們終于去吃燭光晚餐。
情調很美,主要是大家都很輕松,我幾乎想伸個懶腰,一抒多月來的積勞。
沒有女朋友的日子並不好過,有什麼話全藏在心裹,回家往往倒頭就睡,沉悶得要死,你讓我一個人跑到這種地方來坐看吃鵝肝醬與香檳,我提不起勁,叫我去約會那些小綿羊呢,我又覺得累,于是乾脆在家吃三明治。
我喜歡健康獨立的女人,可以在她手臂上打幾拳的那種,我害怕哭哭啼啼的小姐,動不動要哄著,管接管送,還得同伯母打麻將之類。
我叫了瓶上好波多紅酒,吃燴橙鴨,醉翁之態畢露。
梔子並不後悔同我出來,看得出她也很享受,大家天南地北談很久。
話題很自然又轉同表弟身上去。「太早結婚,有危機存在。」我說。
「每一種人際關系都有危機存在。」她說。
「不錯下屬終于跟老板鬧翻、婆媳從來不曾好好相處、主婦與女佣又互相挑剔」我停一停。「不過夫妻關系最脆弱。」她笑,異乎平常的溫和。
「最適齡是什麼時候?」她問。
「女的三十,男的三十五。」「都成了老姑婆了。」「就說如此,屆時見也見過、玩也玩夠,收心養性,在家打理家務。」「還不是大男人主義。」她撇撇嘴。
「我不否認,我絕不肯放老婆出去在辦公室內同人打情罵俏,賺取些小月薪。」「些小月薪?有些女強人賺得很多。」「是嗎?她會把薪水拿出來養家嗎?賺得多有什麼用?」」你這個人!強詞奪理,不同你說了。」她臉色微變。
我立刻後悔,這麼好的氣氛,何必為不相千的小事破壞情趣?
我連忙賠小心︰「當然,我只是以事論事。」她不睬我。
「譬如說時裝設計,根本對家庭生活沒有影響,是女性一門最好的職業。」「你別越描越黑了。」她瞪看我。「我這門手藝好不好是我家的事,反正不會騷擾到你,要你白擔心干什麼?」我默然。
無端端又得罪這個霹靂火,前功盡棄。
這女人,遲早為她自己的脾氣所害,嫁不出去,做老姑婆。
我喝兩口悶酒,又說起話來,以免冷場太多,漸漸她見我相就,也就下台,不再有風駛盡哩。
不過這一頓飯下半截還是吃得很零落。
我有點心灰。這樣子動輒得罪,被人搶白,實在難受,看樣子要冷她一冷。
其實我是有誠意的,不比那些想在女人身上撈一把便宜的男人,不過,我也希望我的伴侶尊重我。而殷梔子這女人,沒一點溫柔,動不動把男人呼呼喝喝,唉。
完了。
我隔很久都沒有再見殷梔子。
表弟寫信來詢問我們的進展,我只是避而不談。
真是可悲,就差那麼一點點。
棒一段很久的時間,表弟回來,父母請客吃飯,廣發帖子,梔子也來了。
她不是一個人來的,我很感慨,她身邊有一個男人,很矮,年紀很輕,但已經長了一圈啤酒肚,更穿看一件貼身T恤,整個人看上去,就好像懷孕五、六個月似的,大家介紹他,說他是個腦科醫生。
我心想,已經找到對象了,真快,看樣子我自己真得加把油才是。
梔子出乎意料的沉默,沒有說什麼話,那位腦科專家一窺伺到麻將桌子有空缺,立刻坐下,不顧三七二十一,就霹靂啪啦的打起來。
我走過去坐在她身邊。
她把一杯茶轉過來又轉過去。
我說︰「別來無恙?」已經有半年了。
她淡淡笑笑。
「許久沒見,」我說。「大家都忙。」這也是事實。
她不答,但是也沒有拒人千里。
那邊麻將桌子上贏出一副雙辣,那個啤酒肚大叫起來,興奮莫名。
我皺上眉頭,天真的我,還以為所有的專業人士都值得尊重。直覺上我不喜歡這個人,並不是說年輕的醫生不能打麻將,而是我真的不喜歡這個人。
「男朋友?」我問梔子。
她看我一眼,不答。
忽然之間我以熟賣熟,裝得很平靜的說︰「跟這種人在一起,有什麼幸福?」她抬起頭來。「他與我,跟幸福有什麼關系?」我鎮靜一點,大概還有得救。
「星期二、四、六約你,說不定一、三、五約別人。」她微笑。「那麼我二、四、六約的是他,一、三、五也約別人,彼此彼此。」「他受得了你的壤脾氣?」「壞脾氣?誰說我有壞脾氣?哈哈……」她聲音很冷。
我與她沒說到三句話,便像貓那樣的把毛豎起來,擺出一副斗爭狀,我暗暗嘆口氣,咱們的生辰八字不合。
我說︰「我總是關心你的哩。」「是嗎?」她問。「偶然在公眾場合見面,問候一、兩句,甚至探听一下私隱,這叫做關心?」我又沉默,一貫的壞脾氣,教人下不了台,結果只好跟啤酒肚在一起。
盡避他是啤酒肚,客觀條件也比我好。
我應該即時走開,但不知怎地,還留戀在她身邊。
表弟過來,坐在我們兩人中間。
他說︰「不知如何,約瑟的肚腩越來越大,再不運動,真得當心。」「隨他去,」梔子說。「講來講去講不听。」語氣親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