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露露。」
「是藝名嗎?」
她笑笑,「也是真名。」
上了車,她說出街名。
許久許久,這輛車都沒載過女孩子。
途中,露露忽然說,「看樣子,你好象受過傷。」
永欣苦笑。
「傷得恍惚很重。」
永欣答,「體無完膚。」
「不,外表不重要,我指心靈創傷。」
永欣看她一眼,好一個婉柔的女子,「是,里里外外,都傷痕累累。」
露露不出聲。
永欣問,「你不怕?」
「怕?」露露詫異,「怕什麼?」
「我無意瞞你,」永欣說,「我受過一次工傷,我負責崗位的鍋爐發生一次小型爆炸,首當其沖,我受了重傷。」
露露默然。
「在醫院蘇醒時,四肢不復存在。」
露露這時開口,「科學昌明,你可以用機械義肢。」
「正是,我現在是半個機械人。」
露露淡淡地說,「我早就看出來。」
「你不怕我沒有人性?」
罷才那少女一發現永欣有異常人,立刻知難而退。
永欣對露露說,「現在,我只剩一個真的腦袋與一顆真的心,其余,都是機械零件。」
露露看他一眼,很平靜地說,「許多男人,根本沒有腦袋,亦無良心,你比他們好。」
永欣一愕,愁眉百結的他,不由得笑出聲來。
為什麼沒有早點踫到這個女孩子?
車子已經駛到她的家。
講出來,永欣內心舒服得多。
「夜未央,請到舍下小坐如何?」露露邀請他。
永欣沒有拒絕,很歡欣的應允。
露露膽大、必細、善解人意,實在是個好伴。
她的寓所簡單舒適,看樣子唱歌的收入不錯。
她隨即為永欣播放悠揚的音樂。
「要不要酒?」
永欣坦白,「我已沒有消化系統。」
「對不起,我忘了問。」
「接受我們這樣的人,是有點困難。」
「膚淺的人,接受一支新歌都不容易,那不是你的錯。」
永欣感動,過半晌才說,「傷愈後我遭受不少白眼。」
「她離開了你。」
永欣跳起來,「你怎麼知道?」
露露笑笑「不難猜得到。」
是,永欣一臉悵惘,開頭,芷茵天天來探望他,安慰、鼓勵,怕他支持不住,一等他痊愈,復工,她便疏遠他,她怕。
都傳說漸漸病人便變成機械那樣冷血。
芷茵怕。
露露輕輕問,「她用什麼借口離開你?」
「她說她喜歡孩子,我已不能生育。」
「好理由,」露露停一停,「然後呢,你讓她走?」
永欣點點頭,芷茵已經結了婚,有兩個可愛的孩子,永欣覺得犧牲得有價值。
「我很佩服你。」
「言重了。」
「想念她?」
「想念過去一段好日子。」
「可以找一個新伴侶。」
永欣感喟,「現在條件差多了,人家看不起我。」
露露笑笑,「那種人,你不必理他。」
永欣答,「但願我有這分瀟灑。」
「別忘記你有正當職業、專業知識,以及一顆善良的心。」
永欣靦腆地笑,半晌,他說,「時間晚了,我該告辭。」
走到門口,永欣問,「我如何與你聯絡?」
露露松出一口氣,「我還以為你不打算問我。」
永欣又笑,這一個晚上笑容,比過去一個月都多。
「彩虹酒吧那種地方不適合你。」她沉吟。
「你把我看得太好了。」
「這樣吧,逢星期五是我例假,這是我的通訊號碼。」
「你太慷慨。」
露露朝他笑笑。
永欣上了車,還看見她在窗前擺手道別。
那次意外,一著火,永欣已經逃離現場,可是有工人陷在里邊,他是組長,一向負責,故此折返救援,反而殿後,爆炸發生,受了重傷。
自此地在廠中成為英雄傳奇人物,同事們厚待他。
芷茵離開他時,永欣樂觀地沖好處想,幸虧父母已經不在世上,不然的話,見他心身受創,一定傷心欲絕。
活下來了。
永欣淒酸的想,這樣都會活下來。
自此成為半人半鋼的怪物。
這種手術剛剛開始發展,許多人都覺得難以接受。
同事小劉說,「永欣,不要難過,我的孩子即是你的孩子,三個女兒,任你挑。」
這樣,都安慰不了他寂寞的心。
王永欣已死。
王永欣是機械人。
他亦曾暗暗流淚,一日比一日沉默。
幸虧沒有家累,他的傷心,純屬私隱。
星期四,他接了一通電話,「我是露露,特地提醒你,明天你該打電話給我。」
螢幕上出現她俏麗的笑容,永欣如被注射強心針,即時說,「明早八時我來接你泛舟湖上,會不會太早?」
露露失笑,「十點比較好。」
「但是八點人比較少,魚比較多。」
「而且,你比較固執。」
永欣不好意思。
「我盡避試試爬不爬得起來。」
永欣到處找人換假期,五六個同事齊齊高聲答應,大家都知道他佳人有約,代他高興。
第二天,永欣在鳥語花香中把露露接出來。
露露其實早已打扮梳洗定當,卻不住申吟,「天亮了沒有,我的身體還在床上,陪著你的不過是我的魂魄。」
永欣一直笑。
到下湖上,露露不再作聲,痴痴遙望青山,她躺在獨木舟上,伴永欣釣魚。
永欣說,「換上機械身之後,再也不能游泳,我此刻遇水即沉。」
露露佯裝吃驚,「你會不會壓沉這條小舟?」
「怎麼,你不打算同舟共濟?」
他們的笑聲在藍天白雲底下特別清脆動听。
「天然風景真美。」
釣上來的大鮭魚,由永欣提著回家,做一頓豐富的午餐,請露露品嘗。
露露說,「我簡直不舍得走。」
「那麼就不要走。」
「人家會怎麼說呢?」
「那種人,不要去理他。」
露露看著永欣,微微的笑。
她還是回去了,晚上還要唱歌。
餅幾天,永欣與小劉說起露露,「性格可愛,長得又漂亮,天生一副好歌喉。」
劉太太加一把嘴,「婚後叫她不要再唱了。」
小劉瞪老婆一眼,「誰問你意見,你管什麼閑帳?」
那劉太太還說,「那種地方人雜。」
永欣笑,「十劃尚未一撇,我憑什麼管她,她不嫌我,已經夠好。」
劉太太說,「永欣,你不必自卑,拿出勇氣出來。」
小劉說,「你哪一點配不起她?」
永欣想一想,「我不是真人。」
「別瞎說。」
永欣苦笑,那里有真人每日早上一回到工廠先得坐上一張電椅,插上插撲,補充能源的?
世上諸般美食,已與他無緣,體力由小型電池操縱。
小劉說,「時代進步了,早一兩百年,不是一條村的人,還不準通婚呢。」
「她的確很開通大方,但是我不想誤解友誼為愛情。」永欣低下頭。
「你呢,你愛她嗎?」
永欣點點頭,「我很肯走我愛她,是以壓力很大,怕只怕期望過高,失望亦大。」
劉太太抱著幼嬰,「永欣,似你這般好心地的人,上帝不會辜負你。」
永欣不語。
劉太太又說,「我們最近見過芷茵。」
小劉跳起來,「誰問你了?盡說無謂話。」
劉太太不以為然,「人家永欣才不如你這般小器,永欣,是不是?芷茵也很牽記你。」
「她生活愉快嗎?」
「過得去,可是一直說很少男人似王永欣這麼光明磊落。」
永欣黯然,「那是過去的事了,我己不復當年。」
「過去的事不要再提。」
今日的王永欣沉默憂郁,只有在見到露露的時候,才有歡容。
每個星期五,都是他們約會的日子。
不需要做什麼特別的事情,光是手拉手,在長堤上散步,已經心曠神恰。
永欣做夢都沒想到他還能再度戀愛,午夜夢回,時常感動至淚盈滿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