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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兒 第12頁

作者︰亦舒

「一萬,不要拉倒。」

「我的肺有事。」

「一萬。」

勉宜取出支票部寫好錢碼撕下給她,「我有事,你請回吧。」

「有事跟你說。」

「說。」

「我死了之後,你要給我土葬,我不要火葬。」

勉宜一怔,隨即說,「屆時再講吧。」

「土葬,你一定要給我土葬。」

勉宜已經離開辦公室,待秘書去善後。

避開十分鐘回去,看見蘇珊娜坐著等她,一臉無奈。

一見勉宜便說︰「當給我面子好不好?」

勉宜答︰「不是每個人都喜歡接受訪問。」

「胡小姐。」

「今天五點鐘到五點半。」

蘇珊娜吁出一口氣,「皇恩浩蕩。」

勉宜這才知道,自己亦有過分之處。

蘇珊娜悻悻離去。

魅力雜志記者提出的要求很新奇,「母親節快將來臨,我們做特輯,想拍攝名人母女,胡小姐,你未婚,無女,可否邀請令堂出來合照紀念。」

原本是好主意,也不難做到,相信許多人會欣然應允,但對勉宜來說,此事沒有可能。

她不置可否,顧左右言他。

記者追下去︰「胡太太不喜亮相?」

勉宜盡量客氣,「一人做事一人當。」

記者明敏過人,頓時噤聲。

勉宜提供了許多新片資料︰永遠把公司業務放第一位,然後把滿意的記者送走。

勉宜與母親沒有合照。

案上銀相架中照片,是石伯母,記者一定誤會了。

她也沒有父親的照片。

母親從不帶她掃墓,可能他還在人世,母親托詞,省得麻煩。

下班,回石家吃飯,帶去一大束石伯母最喜歡的梔子花。

石伯母說︰「坐下,有話同你講。」

勉宜對石伯母,完全另外一種態度,笑問︰「是琪琪不听話吧?」

「你母親要進院療養,你為什麼不付費用?」

勉宜一怔,訴苦訴得真快,而且找對了人。

「勉宜,你有沒有想過,事情可以更壞,她可以把你丟到育嬰院不顧而去,這些年你到底在她身邊長大,有驚無險。」

勉宜問︰「這話是她對你說的嗎?」

「這話是我說的。」

「你想我怎麼做?」

「她要什麼,給她。」石伯母很簡單的指示。

「她不是你。」

「正因如此,更不必講道理。」

勉宜凝視石伯母,為她的智意懾住,「好吧,」勉宜吁出一口氣,「看你份上。」

「不,勉宜,不要看我面子,看你自己面子。」

勉宜站起來,「有那樣的母親,我有什麼面子。」

她賭氣地一徑走到門口,又後悔了,琪琪出來拉住她。

「我已叫母親別管這種閑事。」琪琪抱怨。

勉宜笑笑,終于離開石家。

到了這個地步,不由她不疏遠石家母女。

她的事,不要任何人插手,即使是值得尊重的石伯母。

熟不拘禮是一件頂頂麻煩的事。

當然也是勉宜的錯,裝得太大方,使石伯母誤會她有份量,可以在勉宜面前表示權威。

以後真得學英國人那樣︰永不與任何人發生超友誼關系。

勉宜補了張支票,卻久久不見有人來取。

半個月後,石琪找她。

「生了氣了?這些日子都不現身。」

勉宜笑笑,「忙得透不過氣,新片將要開拍。」

「令堂進了醫院。」

「奇怪,」勉立冷笑「我總是最後一個知道。」

「她說你不肯听她說話。」

「于是她跑到街上通處喊,妙不可言。」

「這種恨意會不會有消失的一日?」

「我並不恨任何人,但我也不會縱容這種愚昧,她一心以為牽涉到外人來主持公道,我便會有所顧忌,因而使她目的得逞,對不起,沒有這種事,我不受威脅、不受勒索,她招待記者公告天下也沒用,只會越搞越僵,還有你,認識我那麼久,還不知道我脾氣,真令我失望,由此可知,我那表達能力差勁到什麼地步,真叫我自卑。」

石琪臉上一團青一塊紅,尷尬透頂,過一會兒說︰「她在中華醫院,病情不輕。」

說完,轉頭就走。

勉宜不是不知道從此以後她與石氏母女的感情會一落千丈,但是她必須讓她們知道,胡勉宜不想她們插手管這件事。

什麼事都可以,單單此事毫無商量余地。

她不想同任何人交待她的心理狀況,一切解釋均屬多余,今生今世,胡勉宜都不打算同母親修好,付出多大的代價都在所不惜,她不願回頭。

藉石氏母女來要挾她,更令她生厭。

胡勉宜天生是那種越有壓力生活得越堅強的人。

第二天,她到中華醫院走了一趟。

她與注冊處的護士談了一會兒。

她留下卡片,「這是我姓名地址,這位病人出院,請與我聯絡,一切費用由我負責。」

勉宜交待過後,剛想轉身走,有人喚住她。

一位穿白袍的中年人走近︰「胡小姐,我是主診醫生,請問閣下是病人什麼人?」

勉宜最怕這個問題,她不願作答。

「病人此刻剛睡醒,你願意見她嗎?」

勉宜搖搖頭。

「病人很寂寞。」

勉宜欠欠身,種瓜得瓜,種豆得豆,種苦瓜得苦瓜,她不表示什麼。

「病人的肺癌已經惡化垂危,你是知道的吧。」

勉宜事先並不知道,此刻知道了,也十分麻木,只是點點頭,然後轉身離去,從頭到尾,沒有與主診醫生說過一句話。

石太太對她的置評也許是正確的︰「雖然我們不知道她吃過什麼苦,但事情已成過去,一個人若對至親記恨若此,與她深交,遲早失望。」

琪琪過一會兒說︰「或者只有她才了解她的切膚之痛。」

「將來她要後悔。」

「勉宜?她才不會,」琪琪笑,「這正是她過人之處。」

「將來她總也會有孩子。」石太太感慨。

「媽媽有精神你不如擔心我,勉宜比我聰明能干千倍,人家什麼都有,我啥子都沒有,你還替她發愁!」

柄際合作開始,勉宜帶著一隊人到荷里活,隨行還有兩位專用記者。

他們見到胡勉宜運籌帷幄,指揮如意,大表欽佩,因問︰「胡小姐的才華遺傳自父系抑或母系?」

勉宜抬高頭想一想,「我不象家父。」

「那麼,令堂一定是位了不起的人物。」

誰知勉宜又說︰「我也不象母親。」

記者們知道這是胡女士老脾氣,一笑置之。

拍攝的三個月當中,勉宜總共回家兩次。

第一次因公,她得向老板呈述職報告,第二次,因母親故世。

秘書來電告知她這個消息。

她告假一個星期。

洋人問︰「是要事嗎?」

「家母昨日去世。」

飛返家途中,勉宜忽然想起高中時讀過的存在主義作家加謬名著《異鄉人》,第一頁第一句便是︰「母親今日去世,或者,是昨日。」

沒有悲傷。

辦事能力那麼高,一切在低調中處理妥當,她將母親土葬。

石琪來陪她,看到她無動于衷,便斥責她︰「勉宜我要到現在才明白什麼叫鐵石心腸。」

勉宜忽然講話了,「但她在我心中早已死亡,此刻不過是例行儀式。」

勉宜太記得那一天了。

大清早她起床,看到穿睡衣的母親與一個小伙子正擠在一張沙發上讀報紙,十一歲的她取起一杯咖啡便朝兩人直潑過去……

她被罰在門外站了一天。

小伙子進進出出為母親作跑腿,還朝她擠眉弄眼。

深夜,母親才打開門叫她進去。

就在那一天,母親死亡。

以後勉宜不是沒有給她復活的機會,但是母親並不理會,勉宜終于埋葬她。

「代我問候伯母。」

「戲拍得熱鬧嗎?」

「非常好玩,天天有派對,你要不要來探班湊興?」

「派對不會永遠持續,你總要成家立室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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