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年來,她直把石伯母當母親看待,當然也把石琪視作姐妹。
「看你累得,到房間去眠一眠。」
勉宜苦笑,「那怎麼行,下午要同美國人開會上商量合作拍攝問題。」
「又是你制片?」
「是呀,事成的話,要往荷里活住三個月。」
石伯母安慰她,「反正孤身寡人,無所謂。」
門一開,是石琪回來了,「大制片,來,喝上三杯,祝你白尺竿頭,更進一步。」她笑著舉起杯子。
石琪是快樂天使。
勉宜仍然忘不了記者的問題︰「家里人口復雜嗎?」
對胡勉宜來說,家里不過還有兩個人︰石伯母與石琪,石伯伯故世後,她已沒有第三個親人。
石琪取出冰桶,把香檳鎮好。
石伯母說,「勉宜下午還要開會。」
石琪拍手笑,「那麼喝伏特加,聞不到酒味。」
勉宜說︰「時間差不多,我要走了。」
石琪惋惜道,「卿本佳人,馬不停蹄,為了何人?」
勉宜答,「為著自己。」
「夠吃夠用也該住手了。」
「琪官,你是幸運兒,哪里會了解我們心情。」
「我知道,你沒有安全惑。」
勉宜笑笑,出門去開會,
那是一個冗長的會議,那堆人的美國口音听得她雙耳出油,天氣炎熱,老外身上出汗,那股騷味跟著而來,勉宜心中大叫吃不消。
要求又繁復,所有工作人員都按章工作,朝九晚五,勞工假期,過時補薪,比公務員還要慵懶三分,勉宜最怕拍國際電影。
那夜躺在床上,輾轉反側,難以入寐,很難不想到童年往事。
十歲父親去世後母親身邊就不住換人。
進出自己的家,勉宜都非常小心。
她老躲在房里不出來,而且一直把房門下鎖。
生活倒是沒擔憂過,父親有一點點錢剩下,逐些取出貼補,倒也過得去。
十三歲那年,母親再婚,把勉宜送去寄宿,那一年,她認識石家三口,石琪是她同房同學。
母親的婚姻只維持了一年多些,同那人分了手,又令勉宜撤回家中,要到那個時候,她才知道那已是媽媽第三次婚姻。
勉宜十分震驚,第三次!母親當年只得三十五歲,難怪什麼事都做不好,單是忙結婚已經耗盡她半生時間。
打那個時候開始,勉宜渴望做修女,喜歡穿白衣,時常跪在小房間內祈禱,直至流淚,時常輕輕說︰「主呵讓我安息你懷。」
那段青春期,如果沒有石琪作伴,不知怎麼過。
她時常去石家作客,並向溫婉的石伯母訴苦。
石伯母總是勸慰勉宜,「每個人生活方式不一樣,你不能期望每個母親都象我,我也沒什麼好,時常打得石琪跳起來。」
石伯母從來沒有批評過勉宜的母親。
這真是難得的,因為所有親人都不滿她,冷落她。
餅了十七歲,勉宜對母親死了心,也就不再困惑。
母親的脂粉越來越厚,男友則越來越年輕,勉宜越來越難堪。
一日,放學返家,見母親最新男友獨坐沙發,勉宜一向不與他們打招呼,只默默往房內走,誰知那人一只手伸過來搭勉宜肩膀上,勉宜如被滾熨烙鐵炙到那樣跳起來,大聲尖叫,引來女佣。
那人只得逃走。
勉宜即時收拾衣物到石家去住。
餅了三天,母親到學校來找,忽然之間,淚流滿面,拉住勉宜的手不放。
勉宜記得很清楚,那是一只陌生人的手,硬且粗,冷冷的,勉宜慢慢縮回她的手。
她不認識她。
勉宜比較喜歡石伯母的手,厚大、溫暖、有力,掌心朱砂色。
她向母親提出升大學的要求,她知道父親有款子留給她作教育費用。
母親的答復︰「錢早已花光。」
勉宜氣炸了肺,跑到石家,哭到眼腫。
她想起母親每位男友都獲贈金手表,更不甘心,不肯返家。
眼見無望,畢業後要出來找那種薪廉低級的工作,卻柳暗花明又一村,被勉宜考到了獎學金。
記者問︰「令尊令堂是否自幼栽培你?」
沒有,父親早已看不到她。
胡勉宜只得靠自己雙手。
出國之前一筆治裝費由石伯父支付,上飛機之前,石伯母又在她口袋里塞了一點零用。
勉宜一直靠獎學金念畢全程,之後,又考到全免管理科碩士。
她根本不想回家,不少同學想家想到落淚,勉宜則樂不思蜀,如月兌出牢籠。
五年後她才返回出生地。
由石琪把她接返石家。
才一星期她便找到目前這份工作。
人家一天工作八小時,她做足十六個,人家不肯背的黑鍋,她統統包在身上,三年之後,連大老板都知道有這麼一個干勁沖天,不怕超值的年輕人,胡勉宜即時升做制片。
她建議投資冷門題材,一次中,膽子大了,再來一次,連中三元,上頭便刮目相看,世界不知多現實。
不過漂亮聰明的胡勉宜始終沒有殷密男友。有時同事間說說忘了形,無意之間接觸到她的身體,好象把手拍拍她肩膀之類,她總會收斂笑容,緩緩退開,維持距離。
這是心理上一個嚴重的障礙。
漸漸大家明白到她的愛惡,經過適應,就相安無事。
電話鈴響。
勉宜知道這必定是石琪。
她說︰「你吵醒我,該當何罪。」
琪琪笑,「你那里睡得著,你是失眠專家,又從不服藥,一定還醒著。」
「什麼事?」
「聊天呀。」
「—定有事。」
「你母親打過電話來給我媽,要找你。《
勉宜心一沉,「這半年的家用我早已繳上。」
「她說不夠用。」
勉宜冷笑,「老太太,也不省著些花。」
「算了,勉宜,給就給吧,發什麼牢騷,豁達一點。」
勉宜不禁笑了,「你說得是。」
「婆同媳爭,妯同娌斗,母女不和,統統因為一般見識,你是與眾不同,卓爾不凡的一個人物,吃得起虧,又不怕蝕本,做得到便做,不用個個計較誰是誰非。」
「是,大人。」
「好吧,現在你可以抱著成功安然入睡了。」
幣斷電話之後勉宜仍然睡不著。
學成回來,她發覺母親已經老了。
人窮,珠黃,家中再也沒有異性出入,照說,勉宜應當搬回去同住,卻並沒有那樣做。
勉宜情願付她生活費。
母親那雙曾經雪亮的妙目變得黃且濁,一呆半晌,有點轉動不靈的樣子。
牙齒因吸煙緣故,是一種淺咖啡色,十分難看。
勉宜的衣物更加從里白到外了,一並連家中的毛巾、床單,都要求嚴格,不住漂洗,永遠潔白如新。
石伯母曾笑說︰「勉宜的公寓象醫院。」
那才好呢,潔白無瑕。
這個新世界由她一手創辦,才不容許母親把從前的污漬帶到新天地來。
必須把她當瘟疫般關外頭。
開支票給她時是毫無猶疑的,有就有,沒有就是沒有,獅子大開口般勒索更加談也不要談,五年寒窗在外,除石家之外,並沒有誰問過胡勉宜苦不苦、冷不冷、飽不飽,胡勉宜不欠他們人情。
記者問︰「家里人口復雜嗎?」
其實最簡單沒有,總共得母女兩人。
勉宜听過許多女友說,青春期與母親不和,但是人隨年紀成熟,母女終于取得諒解。
那是因為她們基本上是相愛的,誤會再深,總有和解一日。
勉宜與母親則是例外。第二天上班,胡太太找上門來。
她一早在公司等,秘書乖巧地把老太延入內室,避開許多好奇目光。
老太抽煙,咳嗽頻頻,有病,不延醫,挾以自重,且能振振有詞,「唷,你給我多少,還看留生呢。」
勉宜一見她,頭也不拾,「多少?」
「三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