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万,不要拉倒。”
“我的肺有事。”
“一万。”
勉宜取出支票部写好钱码撕下给她,“我有事,你请回吧。”
“有事跟你说。”
“说。”
“我死了之后,你要给我土葬,我不要火葬。”
勉宜一怔,随即说,“届时再讲吧。”
“土葬,你一定要给我土葬。”
勉宜已经离开办公室,待秘书去善后。
避开十分钟回去,看见苏珊娜坐着等她,一脸无奈。
一见勉宜便说:“当给我面子好不好?”
勉宜答:“不是每个人都喜欢接受访问。”
“胡小姐。”
“今天五点钟到五点半。”
苏珊娜吁出一口气,“皇恩浩荡。”
勉宜这才知道,自己亦有过分之处。
苏珊娜悻悻离去。
魅力杂志记者提出的要求很新奇,“母亲节快将来临,我们做特辑,想拍摄名人母女,胡小姐,你未婚,无女,可否邀请令堂出来合照纪念。”
原本是好主意,也不难做到,相信许多人会欣然应允,但对勉宜来说,此事没有可能。
她不置可否,顾左右言他。
记者追下去:“胡太太不喜亮相?”
勉宜尽量客气,“一人做事一人当。”
记者明敏过人,顿时噤声。
勉宜提供了许多新片资料:永远把公司业务放第一位,然后把满意的记者送走。
勉宜与母亲没有合照。
案上银相架中照片,是石伯母,记者一定误会了。
她也没有父亲的照片。
母亲从不带她扫墓,可能他还在人世,母亲托词,省得麻烦。
下班,回石家吃饭,带去一大束石伯母最喜欢的栀子花。
石伯母说:“坐下,有话同你讲。”
勉宜对石伯母,完全另外一种态度,笑问:“是琪琪不听话吧?”
“你母亲要进院疗养,你为什么不付费用?”
勉宜一怔,诉苦诉得真快,而且找对了人。
“勉宜,你有没有想过,事情可以更坏,她可以把你丢到育婴院不顾而去,这些年你到底在她身边长大,有惊无险。”
勉宜问:“这话是她对你说的吗?”
“这话是我说的。”
“你想我怎么做?”
“她要什么,给她。”石伯母很简单的指示。
“她不是你。”
“正因如此,更不必讲道理。”
勉宜凝视石伯母,为她的智意慑住,“好吧,”勉宜吁出一口气,“看你份上。”
“不,勉宜,不要看我面子,看你自己面子。”
勉宜站起来,“有那样的母亲,我有什么面子。”
她赌气地一径走到门口,又后悔了,琪琪出来拉住她。
“我已叫母亲别管这种闲事。”琪琪抱怨。
勉宜笑笑,终于离开石家。
到了这个地步,不由她不疏远石家母女。
她的事,不要任何人插手,即使是值得尊重的石伯母。
熟不拘礼是一件顶顶麻烦的事。
当然也是勉宜的错,装得太大方,使石伯母误会她有份量,可以在勉宜面前表示权威。
以后真得学英国人那样:永不与任何人发生超友谊关系。
勉宜补了张支票,却久久不见有人来取。
半个月后,石琪找她。
“生了气了?这些日子都不现身。”
勉宜笑笑,“忙得透不过气,新片将要开拍。”
“令堂进了医院。”
“奇怪,”勉立冷笑“我总是最后一个知道。”
“她说你不肯听她说话。”
“于是她跑到街上通处喊,妙不可言。”
“这种恨意会不会有消失的一日?”
“我并不恨任何人,但我也不会纵容这种愚昧,她一心以为牵涉到外人来主持公道,我便会有所顾忌,因而使她目的得逞,对不起,没有这种事,我不受威胁、不受勒索,她招待记者公告天下也没用,只会越搞越僵,还有你,认识我那么久,还不知道我脾气,真令我失望,由此可知,我那表达能力差劲到什么地步,真叫我自卑。”
石琪脸上一团青一块红,尴尬透顶,过一会儿说:“她在中华医院,病情不轻。”
说完,转头就走。
勉宜不是不知道从此以后她与石氏母女的感情会一落千丈,但是她必须让她们知道,胡勉宜不想她们插手管这件事。
什么事都可以,单单此事毫无商量余地。
她不想同任何人交待她的心理状况,一切解释均属多余,今生今世,胡勉宜都不打算同母亲修好,付出多大的代价都在所不惜,她不愿回头。
藉石氏母女来要挟她,更令她生厌。
胡勉宜天生是那种越有压力生活得越坚强的人。
第二天,她到中华医院走了一趟。
她与注册处的护士谈了一会儿。
她留下卡片,“这是我姓名地址,这位病人出院,请与我联络,一切费用由我负责。”
勉宜交待过后,刚想转身走,有人唤住她。
一位穿白袍的中年人走近:“胡小姐,我是主诊医生,请问阁下是病人什么人?”
勉宜最怕这个问题,她不愿作答。
“病人此刻刚睡醒,你愿意见她吗?”
勉宜摇摇头。
“病人很寂寞。”
勉宜欠欠身,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种苦瓜得苦瓜,她不表示什么。
“病人的肺癌已经恶化垂危,你是知道的吧。”
勉宜事先并不知道,此刻知道了,也十分麻木,只是点点头,然后转身离去,从头到尾,没有与主诊医生说过一句话。
石太太对她的置评也许是正确的:“虽然我们不知道她吃过什么苦,但事情已成过去,一个人若对至亲记恨若此,与她深交,迟早失望。”
琪琪过一会儿说:“或者只有她才了解她的切肤之痛。”
“将来她要后悔。”
“勉宜?她才不会,”琪琪笑,“这正是她过人之处。”
“将来她总也会有孩子。”石太太感慨。
“妈妈有精神你不如担心我,勉宜比我聪明能干千倍,人家什么都有,我啥子都没有,你还替她发愁!”
柄际合作开始,勉宜带着一队人到荷里活,随行还有两位专用记者。
他们见到胡勉宜运筹帷幄,指挥如意,大表钦佩,因问:“胡小姐的才华遗传自父系抑或母系?”
勉宜抬高头想一想,“我不象家父。”
“那么,令堂一定是位了不起的人物。”
谁知勉宜又说:“我也不象母亲。”
记者们知道这是胡女士老脾气,一笑置之。
拍摄的三个月当中,勉宜总共回家两次。
第一次因公,她得向老板呈述职报告,第二次,因母亲故世。
秘书来电告知她这个消息。
她告假一个星期。
洋人问:“是要事吗?”
“家母昨日去世。”
飞返家途中,勉宜忽然想起高中时读过的存在主义作家加谬名著《异乡人》,第一页第一句便是:“母亲今日去世,或者,是昨日。”
没有悲伤。
办事能力那么高,一切在低调中处理妥当,她将母亲土葬。
石琪来陪她,看到她无动于衷,便斥责她:“勉宜我要到现在才明白什么叫铁石心肠。”
勉宜忽然讲话了,“但她在我心中早已死亡,此刻不过是例行仪式。”
勉宜太记得那一天了。
大清早她起床,看到穿睡衣的母亲与一个小伙子正挤在一张沙发上读报纸,十一岁的她取起一杯咖啡便朝两人直泼过去……
她被罚在门外站了一天。
小伙子进进出出为母亲作跑腿,还朝她挤眉弄眼。
深夜,母亲才打开门叫她进去。
就在那一天,母亲死亡。
以后勉宜不是没有给她复活的机会,但是母亲并不理会,勉宜终于埋葬她。
“代我问候伯母。”
“戏拍得热闹吗?”
“非常好玩,天天有派对,你要不要来探班凑兴?”
“派对不会永远持续,你总要成家立室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