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了,他會走的。你去睡吧。」母親說︰「何必為他生氣,你自己的事情也夠忙的。」
「對,媽媽,明天替我約那個人出來,忽然我想起我有一個電影要看,請他陪我。」
「好的好的。我替你辦妥,你現在去睡,別嚷得鄰居都以為是出了事了。」
我往自己房里一坐,就哭了。
我沒想到自己說出來的話會那麼難听,甚至比媽媽的話還粗俗,但是當時我心里面實在氣了,張德剛才對我的態度,令我憤怒,他至少還可以把我當一個朋友,但是他沒有,他的病一好,就沒心事了,也不必找人傾吐了,不必要人同情了,連眼角都不看我一眼。
這算是什麼意思,我並不反悔罵了他,他搬走也是好的,越快越好。以前他說過些什麼,向我求過些什麼,我都一概忘了,我只希望他快點走。
有些人有兩張臉,他在弱的時候,是一張瞼,強壯起來,又是另外一張臉,我這樣的上了一個當。
在生氣的時候,我再也想不到自己有什麼不對。
一個晚上沒睡。
第二天,我還是覺得要叫他搬走。
上班的時候,無精打采。下了班,發覺張德的女朋友,又在我們家。她坐在那里跟媽媽聊天,奇怪的是,媽媽居然跟她談得津津有味。
我把皮包很重的扣在沙發里。
那個女孩子很禮貌的抬起頭來向我微笑。我倒不生她的氣,我只是氣張德,裝蒜裝了那麼久,昨天不但不抱歉意,還那樣的氣我。
那個女孩子說︰「花了一個上午,總算找到一間屋子,地方不太大,但是夠他住的了。
我有一個姨媽在這里,所以居住不成問題,先得急的是找工作。」
「你的學歷這樣好,是不成問題的,一會兒我先生回來,看看他有沒有熟人替你辦了這件事也好。」
「那謝謝,不敢勞煩。」她笑。
「一點小事情罷了。」
然後張德就下來了,他挽著兩個箱子。那副情形,就像他當初來的模樣,我呆住了。
「你這樣就搬出去了?自己要小心,有空來玩。」母親說。
「是的,」那個女孩子說︰「我們一定會來。」
張德放—箱子,他並沒有很氣的樣子,他心平氣和的對我說︰「我有話跟你講,能不能借你的房間一會兒?幾句話罷了。」
我沒想到他這麼快會走,我以為我們的時間還長。但是事情往往是出人意料的,他並沒有留在我們家里很久,他的病居然好得這麼快。
「你要是不滿意,那就算了,我也不講了。」
「你要講什麼?」我問。
我跟他去,他說︰「我只是要請你別生氣。或者我欠你一點情,但是誰不欠朋友的情?」
我低下頭,忽然之間,我不再埋怨他,我的心軟下來。
「像我的女朋友,我欠她更多,但她不會要我還過她任何東西。她是一個很好的女孩子。」
我問︰「你是說我不好?」我抬起了頭。
「我不會這樣說,但是你的要求就比較多。你很同情我,可憐我,我知道。」他笑了,「但是我並不需要這樣的感情,你把我當作弱者,在那一方面得到了滿足,但是我的女朋友卻從來沒有這樣過。她希望我病好,你下意識卻希望我留下來陪你,因為你寂寞,你說。其實你應該養一只狗,或者是一只貓。」
「你罵我。」我說,我的臉色轉為蒼白,「即使你要托高你的女朋友,也不應該這樣說我。」
「你可記得你昨天說過什麼來看?」他問。
「那番話,對不起。」
「但是我記得很清楚,下次你對一個人好,我希望你不要處處期望報答。你父親就沒有這樣,而你母親她也沒有這樣,她根本不願意對我好。」
「你說完了沒有呢?」我問。
「我知道你不愛听這番話,但是你已經付了最大的耐心。」
我不響。
「謝謝你,對於在病里的招待,我是會永遠感激的,我希望我有時間慢慢的向你解釋這件事,但是現在不能夠了。」他攤攤手。
我說︰「在很多方面,你誤會了我。我原是一片好心對待你的。」
地呆了一會說︰「或許我不識好歹吧。」
他轉過身子,與他的女朋友走出了我們家的大門。
我跑到自己的房間去,胸口里好像塞住了一大塊東西。
他真的走了,而且對我誤會重重,他對我猜測,我承認有一點是正確的,但是沒有他想的那麼不堪。
抑或是從他的眼內看出來,我的確是一個那樣的人。
母親說︰「好了好了,我們的功德圓滿了,他現在走了,我們也對得起張先生了。叫阿好上去收拾收拾,依舊恢復以以前的樣子。這個客人在這里喧喧鬧鬧,也幾個月了。」
我呆呆的坐在床上。
「玉兒,你不是一直想要一間書房?我看樣子,也不必再保留以前的模樣,索性改成書房好了。」
我還是不響,我做錯了。我不該把張德當一只貓,我站起來,當然他也應該告訴我,他有一個女朋友,要好的女朋友。奇怪的是,我一直以為我們是有希望的。
「明天你要出去看電影是不是?」母親問。
我不會出去,起碼有很長的一段時間,不會想出去。
「玉兒!」母親說︰「我真不明白你在想些什麼。」
我問︰「你認為張德會回來看我們嗎?」
母親說︰「誰曉得。」
我還以為他會在這里病得發暈,奄奄一息,氣若游絲,那麼只有我一個人陪他同情地照顧他,只有我一個人肯犧牲,不怕他的病菌,使他至死感激我,好議很多人都說我偉大。及想到他好了,跟他的女朋友走了,而我,只一個坐在這里。或者隔一陣子,我會再出去找朋友。但是張德的痊愈以及離去,畢竟是很值得遺憾的一件事,會使我不舒服很久很久。
尤物
喝得半醉,搖搖晃晃地掏出車匙,預備上車。
在這種情況下,實在不適宜駕車,但我住得那麼遠,在清晨兩點,有什麼計程車肯開過去。
幸虧被冷風一吹,頭腦醒了一截。
我打開車門,開亮車頭燈,打著引擎,剛想扭駕駛盤,忽然听到有人敲我的車窗。
大力地用手掌拍打,發出沉悶的卜卜聲。
我絞下車窗,愕然瞪著窗外。
是一個女人,披頭散發,「讓我上車,讓我上車!」她叫。
「快,」她急得帶哭音,「快開車。」
我莫名其妙,但听到背後一陣吆喝聲,似有人追上來,還有男人的聲音在呼喊,「在那邊,追!」劃破黑夜的沉寂。
那女人幾乎要推開我,搶過駕駛盤,我只得踏下油門,呼一聲開出車子。
那群追上來的人不知摔化什麼硬物,撞在後窗上,玻璃馬上碎裂,一粒粒落下來。
我驚得酒醒,這分明不是善男信女,否則如何敢這麼猖狂,他們如果記下我車牌號碼,挨招的恐怕便是我的腦袋。
我惱怒的說︰「謝謝你,小姐、送這麼一大份禮物給我。」
她撥一撥長發,拉一拉衣襟,居然裂唇一笑,「新年快樂。」
這個時候我才看清楚她。
她赤足,足趾搽鮮紅油彩,穿件絲睡袍。外買一件是狐狸皮,臉上化妝殘了一半,但五官仍然明艷照人,一雙眼楮水汪汪,嘴角含春,正在咪咪笑,適才的惶恐一掃而空。
這簡直是奇遇。
我冷冷的說︰「小姐,讓我送你到附近的警局去。」
「你不去我也要去,你瞧瞧我隨車子。」
「我購給你。」
她居然還拿著一只晚裝手袋,這時我看清楚她穿著的不是睡袍,而是晚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