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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故事 第16頁

作者︰亦舒

張不服氣,「也有富家太太自殺的。」

「她不懂得生活。」

「海明威也是自殺的,」

「還有許多困苦的人。」

「金錢的奴隸!」他詛咒我。

我笑了。笑到後來有點心虛。

我不過是想讓他知道,我這樣的選擇是有道理的,而其實沒有,連我自己都覺得不可靠。

佣人把飯菜放好,我與張對吃。

「你回老家後打算干什麼?」我問。

「找工作做,娶老婆,組織小家庭,生一些兒女,過正常的生活。」

他把「正常」兩個字說得非常響亮。

第八章

我微笑,我並不打算與他爭辯。張說︰「你也可以過正常的生活,喜歡你的男人並不是沒有的,你也可以結婚,生子。」

「你覺得我可以?」我問道。

「當然可以。」

「你真的認為一個女人在外面工作八小時,回來再做家務,騰空生孩子,同時把薪水拿回來貼補家用,把丈夫孩子服侍得舒舒服服,這是正常的?你真的認為如此?」

他不出聲了。

「張漢彪,讓我們說些別的好不好?」

「我的意思是,你這種女人是男人眼中的瘟生,」他笑,「通常有知識的女人都是瘟生,如果你們門檻也精了,哪里還有肯上當肯吃苦的女人?」

「或者有的,在十七八歲的女孩子堆中挑吧,你會找到的,我不騙你。」我說,「騙少女是最方便的。」

「這年頭讀小堡子的人都不天真了。」他聳聳肩。

我笑,「我知道一個很好的女人,但是她一開口,與小王子中說的成年人一般︰口口聲聲‘多少錢?’有人找到職業,她問︰多少錢?有人出現在電視上,她問︰多少錢?有人買只戒指,她問,多少錢?她一直不知道,問錢是很不禮貌的事,真的使她原形畢露。」

「這不過是說,你比她虛偽。」張說,「這湯真是一流。」

「是的,這女佣煮菜是一流的,我將來會很胖的。」我伸伸懶腰。

「我該走了,」張笑,「你的暴發氣味使我室息,真的。」

「對不起。」

「你知道嗎?我一直喜歡你,直到今天。」張搖搖頭。

「因為你妒忌了。」我笑。

「並不是。你現在完全失去了你自己,你失去了以前那獨立。超然的氣質,卻還沒有習慣金錢的壓迫力,現在,現在你比一個月兌衣賺錢的女人還要俗!」

「我不在乎。」

「你在乎得很呢!」張搖頭,「你其實什麼都有了,那層小房子是可愛的。干淨。溫暖,雖然廁所的門對牢客廳,它還是可愛的。你每天去工作,一星期六天,你是個有用的人,是社會的一分子,你現在是什麼?」

「張漢彪,你在于嗎?在講道?現在不流行這一套了!」我對他裝了一個「滾你媽的蛋」的手勢。

「對你是的,你永遠不會滿足,你是個悲劇。」他說下去,「對你我願意講道,因為你听得懂。回去吧,你還來得及,不要把你自己賣給他。他一旦知道你也有個價錢,他便會把你當一切女人一樣。你為什麼不約會他?不利用他來喝酒解悶你有你的工作,你有同事。有人尊重你,你有知識,你可以活得很好,活得令人佩服,但是你看你現在這個四不像的樣子!姨太太不像,情婦不像,撈女也不像,職業婦女?你已經沒有工作了!」

我呆呆的看著他。

「職業婦女往往有一種美態。是工作給她們的,你也有,丹薇,只是你不自覺,現在你放棄了多年來的工作美而去追求學習去做一只寵物,你不覺得太遲了嗎?」

「寵物,你不要侮辱我!」

「我沒有!是你樂意那樣做的,看,看!」他夸張的說道︰「看這個地方!這不是一只籠子嗎?」

「你快點走,好嗎?」

「丹薇,你听我說,你現在跟天下所有的情婦沒有分別,他把你買下來是為了虛榮感,他愛的還是他自己,情婦與大衣一樣,是逐漸升級的,他要淡淡的告訴別人,即使是受過教育的女人,也同樣樂意被他收買!」

「快點走吧!」我說,「我不想知道真相!」我疲倦的坐下來。

「醒一醒,丹薇,回到你那層小房子去,另外再找一份工作,快一點,還來得及。」

「我已經辭職了。」

「另外找一份工作。」張漢彪說,「他們需要你這種人。」

「你要做什麼?做救世主嗎?」我說,「聖誕已經過了。」

「你沒有希望了,丹薇,你樂意被收買,你懶惰!你貪圖金錢!」張漢彪說。

「我不是!」我大聲叫,「我不是!我曾經辛苦地工作!我只是厭倦了!」

「當然你懶惰,你逃避責任!」他鄙夷的說,「你覺得你應該超人一等,對你來說,擠公路車是受罪,你要坐在勞斯萊斯中看人家擠公路車,你這個變態的人!因為你命中沒有一個有錢的父親,所以你千方百計的……」

「閉嘴!」我狂叫。

所有的眼淚都涌上來。

「OK。」張住口,嘆口氣,「我走了。」

我轉過頭來。

「記住,命中有時終須有,命中無時莫強求。」他搖搖頭,「有人生下來有銀匙,有人要苦干一輩子。」

他自己開大門,走了。

我一個人靜靜的坐著,坐了很久,到浴室去洗一把臉。有什麼分別呢?用七角錢一塊的肥皂與四十二塊錢一塊的肥皂,這張臉還是這張臉。

我用手捧著頭想很久,天黑了,今天是我新居入伙的日子,他在哪里?

我打電話給百靈,張漢彪很對,她並不在家。她告訴我她在家,但是她並不在家。

我下樓,叫一部街車到舊居,我看到他那部黑色的賓利停在樓下,已經被抄了牌。

我忽然明白了。

他一直在那里。

他趁我不在,趕來找百靈。

百靈從來不曾約會過張漢彪,她在約會我的情人。

我有一絲憤怒。他們使我覺得做了傻瓜。我還買了戒指送給她,我還同情她從此會一個人住在這層小屋子里。

我的天。世界上沒有一個人不是男盜女娼的能手。只要有機會。

百靈,我還把她當朋友呢。

我深深的為我們悲哀著,我在罵百靈,人家的原配妻子何嘗不是在罵我,將來百靈一定會去罵另外一個女人。

我站在樓下好一會兒。

他的賓利抹得雪亮,我還以為這是我的運氣,我的汽車。

我打電話到青年會去訂一個房間,然後到一間小咖啡店去喝一杯咖啡。

我喝了很久,一小時有多。

我永遠不會做一個好的情婦,我沒有受過這種訓練,你別說,每一個行業都得受訓,我看不開,我會生氣,我會悲哀,我尚有自尊,最壞的是,我即使不做一只寵物,我也不至于餓死。

我做一只野生動物太久了,獵食的時候無異是辛苦的,但是卻不必听人吆喝使喚,我為什麼要忍受一個這樣的男人?當然他不愛我,他不過是要證明他終于說服了我︰女人都是一樣的。

有一段時間我願意做他的家畜,因為我懶,張漢彪說得對。

張漢彪!

我打電話結他。

「你在什麼地方?」他興奮的問。

「咖啡店。」我說。

「我來接你。」

「不用,我早習慣了,」我說,「我什麼都搬得動。」

「可是你的東西很多。」

「不多,新屋子里的東西沒有一件是我的。」我說,「一件也不想動,舊居也有限。」

「你這樣子的決定,是不是——因為我的說話?」

「不是,」我很坦白,「你的話使我痛苦,但是另外還有些事發生了。」我說,「于是我決定做回原來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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