炳,我想,還真不錯呢。
長期的飛碟客,可不必擔心物價飛漲,要什麼有什麼。
我呼嚕呼嚕的笑。可是喝多了,到什麼地方上廁所?這房間里什麼設備也沒有。
喝完了基尼斯,就躺在地上,我跟地板說︰「軟一點,軟一點。」果然那地板就軟了,根本物體要變型態,是很簡單的,他連基尼斯都變得出來,就很有辦法了,這點小事難不倒他。我覺得我好比孫悟空得了如意金箍棒一般的高興。
他說︰「你想的東西真多。」
「你都知道嗎?」我問。
「多數知道。」
我說︰「不容易,人家是學貫中西,你是學貫宇宙。」
他笑了,仿佛很高興的樣子。
他問我︰「你覺得上學好不好?」
「好什麼?天天那麼冷,天天走那麼長的路,到了學校,悶都悶死了,如果不是上學,你怎麼捉得住我?」
「到底你們地球人是喜歡上學的,你們學知識的方法,真是落後。」
「什麼落後!別吹牛,你是怎麼學的?」
「我不用學,我生下來就有知識,像你們生下來就有頭發一樣。」
「嘩,」我說︰「不學而知之,上也!人人都這樣嗎?那倒真人人平等了。」
「可是我說過,我那里,只有我與我父親……」
「啊,真不幸,有了學問也沒有地方可供炫耀,如錦衣夜行。太寂寞了。」
「是的,寂寞。」
「不要怕,我也很寂寞呢。在學校里,我是最胡涂的,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別人去參觀廠家,我卻在課室里呆坐,坐了半晌,才知道沒課,多笨。」
「可是你總有伴兒呢。」他居然很羨慕。
「哎唷,不提也罷,這地球上多少言語無味、面目可憎的人物,我見到人頭痛,人家見到我也頭痛,索性躲在宿舍里睡覺。人也是寂寞的。」
「我見到很多人,他們都不寂寞。」他不相信。
「你沒有深入研究而已。我勸你再造幾只飛碟,多抓幾個人來觀察觀察,不過你這麼簡陋的飛碟,可不行,你得準備幾副麻將牌,一堆黃色小說,幾瓶洋酒才行。」我說。
「也只有中國人才打麻將。」
「可不是。」我笑了。
他忽然說︰「儀器來了,要不要說寧波話?」
「要呀要呀。」我說。
他再一次開口,說的就是寧波話了,我听了簡直大樂,那聲音跟我三哥有點像呢,當然為了方便記敘,還是用普通話的好。
因為說的是家鄉話,我也就沒那麼擔心了。
他說得真好,那一定是副十全十美的機器,什麼俚語都懂得,有時候我還被他考倒呢。我很羨慕。如果我也有這樣的機器,什麼語言都會了。
有超人的力量,是多麼快樂呢。
如今我是這麼微小輕弱,憑我一生之力,也做不出什麼來,人生不過幾十年,匆匆一世,並沒有再活的機會,我也算是盡力而為了,奈何天份所限,始終活在一個框框里,太可惜了。想到這里,非常的可憐自己,難過得幾乎想哭了。
現在我就要去了,至少跟地球是月兌離關系了,以後永遠活在這飛碟里?倒也怪悶的,永遠活下去比死還可怕,有時候也有點明白這道理了。可惜的是父母,見我失蹤,還不知道怎麼傷心呢。
他說︰「來……說點快樂的事。」
我說︰一好的。快樂的事不是沒有的,譬如說今天早上,走過公園,一路上的水都結了冰,我一腳一腳的把它們踏碎,听那種清脆裂開的聲音,碎了的冰片,跟碎玻璃一樣,今早我想︰天窗碎了,落在地上,便是冰,哈哈,這樣神經兮兮的想,倒還真不錯。冰碎的聲音,跟心碎是一樣的。」
我說得手舞足蹈。
他似乎很了解,一點也不認為可笑,他說︰「是的……」
「你有女朋友嗎?」我問。
他非常的驚惶。「沒有沒有,從來沒想過。」他否認。
餅了」會見他也問我︰「你呢?你有沒有對象?」
「沒有。」
「可是你有兄弟姊妹,有父母,你心里常常想起你的家人,我看得見。」
「是呀,你也有父親呀。」
「我父親常常叫我做一些非常痛苦的事。」
「你幾歲了?對不起,如果你不介意的話。」
「卅三歲了。」他答。
「唉呀,你比我還老呢。」我說︰「太沒出息了,快點振作起來,學問這麼好,本事那麼大的人,應該為我們作一個好榜樣。」
「是嗎?」他含糊的說。
我問︰「你精不精原子物理?」
「原子物理?是,我曉得。」
「你有沒有錢?」我又問。
「錢?」
「算了。」
他連頭都沒有,連手連腳都沒有,我想到哪里去了?
可是他是一個說話的好伴侶。
他說︰「你知道嗎?你真是說話的好對象。」
我笑一笑。
「你叫什麼名字?」
「張阿芳。」
「別胡扯了。」
「你明明都知道,你什麼都知道,何必問呢?」
「就是這樣不好,什麼都知道,可是就變得沒機會用腦子。」他嘆息。
「幾時我考試是這樣就好了。」
「你考試?我可以把考試的題目告訴你。」
「可是把題目告訴我,就一點刺激都沒有了,也太輕視我了,我這一輩子,什麼都沒做好,做學生,卻還是一流資格,你連這一點驕傲也不給我,太難了。」
我還會有機會下去考試嗎?他都不曉得把我帶到什麼地方去了。我又不能巴巴求他,越求他,他越不肯。
我嘆了一口氣。
他說︰「你不要擔心,我自然放你回家的。」
「真的?」我看著天花板,我不大相信。
「真的,我送你回家。」
「你別把我送回台北去,你從哪里把我抓來,就把我在哪里放下。」我說︰「我還有幾個月的書讀,比什麼都重要。」
「我明白。」他說︰「你要什麼時候回去?」「你真放我回去?」我不置信,「才怪呢!」
「當然放你,我覺得很抱歉,沒徵求你同意就把你請到飛碟來了,一定送你回去。」
「天啊,你放了我,不怕我把你的秘密說出去?」我膛目結舌。
「你盡避說好了,我不怕的。」
「你怎麼不怕?」
「我是真的。」他說。
「所以你才該怕呀,我把你的事情說出去,他們一搗亂,你就麻煩了,你不是不知道人類——真是可怕的。」
「可是就因為我是真的,人類從不相信真的事物,」他長嘆一聲,「一天賣了三百個假,三年賣不出一個真。你盡避說去,說破了嘴唇也沒人相信你。你最好少形容我這個破爛的飛碟,人家會說你想像力太差了。」
我恍然大悟了,是呀,我說給誰听呢?誰要相信呢?
我打量了一會兒,「你這個飛碟太不像話了,佔士邦電影道具還高明一點。真沒有人要相信。」
他無可奈河的說︰「都是你們不好,你們連第四境界都搞不清楚。我怎麼裝修這飛碟呢。」
我直笑,這個奇怪的星球人啊。
「你幾時想回去?」他問。
「呵,麻煩你六點三刻,那麼我走回宿舍,還可以吃晚飯,我還要寫功課,太煩惱了。」
「在這個飛碟中,是什麼煩惱也沒有的,你可以陪我說說笑笑,永遠活下去。」他說。
我一呆,「不不,我是人啊,人總得……活下去,照我們的法子活下去,謝謝你,咱們俗緣未了,你明白?」
「是的,人其實是勇敢的。」
「是的,你看我們,一定很可笑吧,苦苦掙扎一輩子,為了吃,為了後代,我們是低等生物。」
「不,你們是勇敢的,你也是勇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