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飄飄然,「謝謝。」連忙道謝。「我們現在飛回去了。」他說。
我很緊張,真的放我回去了?
我一緊張,他就覺得了。
他問︰「我可以為你做什麼嗎?你有願望嗎?」
「願望?真跟童話故事一樣?我要一百萬英鎊呢?」
他但笑不語。
我說︰「我沒有願望。最近我很高興,所以沒有願望。」我搜索枯腸,想不出什麼願望。錢,普通生活夠了。考試,再努力溫習一下,沒有不成的。找工作,可以慢慢來。長生不老?我沒那個興趣。
沒有願望。他不會把一百萬英鎊放在我手里吧?我想,不會的。
「我明白了。」他說。
我忽然說︰「其實我也很喜歡聊天,你知道,我考完了試也就空閑了,你如果不嫌棄,不妨再叫我上飛碟,咱們說說話。」
「你不稀罕的……」
「唉,我才稀罕呢。我根本沒有說話的人,你看我們宿舍里,有幾個女孩子,阿麗找不到男朋友,整日悶在房里,露斯摽梅已過,又沒有膽子認老,瑞玲訂了婚,卻沒有婚期,紅玲嫌自己太大,臉上庖庖太多,阿佩整日跟一個洋傻佬在一起,說不盡的委屈,又要利用人家接送,茱迪來了幾個月,英文還沒說通,我呢,我做人是盡責,她們不嫌我,是因為我從不跟她們軋瞄頭,我沒有說話的人。」
「啊。」
「你有空來通知我吧,你總有辦法的。」
「嗯……。」
「謝謝你的基尼斯。」
「不用客氣。」他說︰「你到了。」
到了?怎麼出去?
他說︰「咱們也不用裝神弄鬼的了,我這飛碟根本沒有門,我送你出去。」
「再見。」我抓緊了書包。
「再見,我得謝謝你才是真呢。」他說。
「噯,你是不是小王子?」我問最後一個問題。
他笑,「不是,真被你問倒我了。再見,去!」
我覺得一陣大力把我推出飛碟,飛碟的四壁被我身體的重量像肥皂泡似的擠破了,我摔在草地上,一身是泥。
「救命!」我叫。
有兩個英國小孩子奔過來扶起我。
他們齊齊說︰「小姐,不用怕,我們看著你摔倒的,跌痛了那里?」
我站定了,模模他們的頭,「沒事了。」
我看看我的書包,書包一點也沒有破壞,我從里格里翻出了巧克力,送給他們吃。
他們說︰「謝謝你,小姐。」
我轉身飛奔回宿舍,也顧不得冷了,一頭奔一頭氣喘,飛身進房間,我把衣服月兌下來,放進洗衣機,用大毛巾裹著,坐在床沿,越想越恐怖。
我終于換了衣服下樓吃飯,女工已在收拾了。她們說我,「下次早一點啊!」
我點著頭。
吃完飯我回房間寫功課,已經鎮靜得多了,沖了一杯清茶,拿著筆記本子讀。真的,說給人听,人也不相信,我在飛碟里不過度過一小時零三十分鐘而已。
我放下筆,走到床沿,翻開床單往床底下看。床底下空空如也,什麼也沒有。剛才真是怕瘋了。真應該向他要十萬八萬的,有什麼不好?至少暑假回家可以搭頭等客機座位。
後來阿佩就推門進來,「你今天遲放學?我要問你借……」
這人永遠靠借渡日。
什麼都沒有變啊,做完功課,我把它放在一角,真不想做,做又做不好,頂多五六分。人家夏綠蒂才好分數呢。我洗澡,上床睡覺。
第二天又去上學,沒事人一般,我始終沒有跟同學提起。幾個月就畢業了,我們的話柄,始終在「‘大白鯊’真蠻好看的。」「衣曼紐愛第二集就快上演了。」或是什麼餐館好吃,哪個同學又跟男朋友鬧翻了,或是埋怨功課多。
我不能開口就說︰「喂,知道發生了什麼?那天放學,我見到了飛碟……」誰要听?
可是以後放學回房間,我總得看看床底下,有沒有一扎扎的鈔票。鈔票一直沒出現,可是我一直很開心,做外太空人也不見得很快樂,只要是有意識有心志的東西,都有煩惱,可不是。有時我也想,他與他的父親,他們的關系有沒有改良一點?嗯……
米雪兒
我走進弟弟的房間,他的宿舍很小,只是一間房間,所有大學的宿舍都很小,但是這一間卻有一扇大玻璃窗,十三樓,可以看到這個曼徹斯特。我坐了下來。
他剛送走了他的女朋友,一個馬來亞女子,比他大四個月,人很不錯,皮膚極粗,太胖,熱帶的女子多數如此。她說我白。
我白?我的棕色還沒有褪掉,她沒有看到我在冬天時候的膚色,跟牆壁一樣。我不太喜歡她。
我不容易喜歡一個人。
弟弟房間里有她的睡衣,透明的白紗,絲帶瓖滿著。我默默無言。她只是幸運。她不看紅樓夢,不喝旗槍龍井,不看維斯康蒂,不懂梵高,穿一條皺皺的牛仔褲到處跑,頭發開滿了叉,我不喜歡她。
但這又有什麼關系呢?她幸運。
我對于弟弟的女朋友總是處之泰然。
那是他的女朋友。
不是我的女朋友。
那是他的選擇。
我是漠然的。等學校搞好了,我一個星期也不會見到他們一次的,讓他們去好了。
我是一個完全不一樣的人,相信我。我是完全不一樣的,我的牛仔褲穿一次換一次,要漿要熨,筆筆挺,配一條七千塊美金的「朗凡」鱷魚皮帶,這是我。
然而我是一個好女朋友嗎?我相信我不是。
弟弟的房間,一邊貼滿了美麗的跑車照片,另外一邊貼著各式各樣的美女。
其中還有一張秦萍五年前給我的照片,上面的字跡還約莫看清楚︰「亦舒姐姐留念」。實際上秦萍比我大兩歲。不過這張照片是難得的。
弟弟問我︰「你喜歡什麼車?」
「E型積架V十二引擎。」我說。
他在幫我卷頭發。這個機械工程學博士。
「你喜歡什麼樣的女孩子?」
「我自己。」我說︰「我有自戀癥的。」
他笑了。
然後我也忍不住了。
我問他︰「你還記得米雪兒嗎?米雪兒?」
他一怔。
我听見電卷在我的頭發上「滋」的一聲,焦了一圈。
米雪兒。
我常常記起她。
我從來沒有見過她,但是我常常記得她。男孩子的記性壞。米雪兒與我一點關系也沒有,但是我記得她,我不知道為什麼。
在美國,一條街上,我跟他說,我說我弟弟總是認識一些不會講中文的女朋友。米雪兒是法國巴黎人,靖的第一個女朋友。
他看著我,不發一語。
我說︰「或者弟弟已經忘記米雪兒的存在了,但是我記得,我會永遠記得。」
他說︰「一個人的腦袋,不要放太多的東西。」
我只是微笑。
當時我只是微笑。
恐怕他現在也忘了我吧?昨天弟弟道我房來,他看見一張大卡片,他問︰「寄給誰的?太重了,起碼要花三十辯士,你太闊。」
我還是微笑。
男人的記性總是壞。
所以我問靖︰「你可記得米雪兒?」
他放下了卷發器,遞給我一張卡片。上面寫著︰「生日快樂,我的愛米雪兒。」
我呆住了。
「她還寄卡片給你?」我問。
「是的,每年生日,四年了,我也寄卡片給她。卡片無所謂吧?我也許一輩子沒有再見她的機會了。」
「她還記得你?」
靖說︰「是。她對我那麼好。」
我也喜歡有人這麼說起我︰亦舒對我那麼好。我微笑。
「我喜歡她。」我說。
「比喜歡秀瓊多?」靖問。秀瓊是那個馬來女子。可怕的名字。秀瓊,美芳,珍妮。但是他們都是特別的幸運。
「並不,」我說︰「我只是記得她,我老實記得一些運氣不好的女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