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我剛在沙發上朦朦朧朧,便听到電話鈴響。
我家的電話,擱那兒根本是應個卯兒,很少有響的機會,我取餅接听。
那個姓申的說︰「我冒昧的打來問你吃過飯沒有。」
「不想吃。」
「不吃沒力氣。」
「我有沒力氣與你何關?」
「明天你要陪我逛書店。」
「你又不是洋人,又不是不會說廣東話,為什麼硬要拉我落水?」我冒火。
「因為我比你老板還要高兩級,他要拍我馬屁,所以叫你來陪我。」
「他媽的,我們這些高級女職員,還得隨時搖身一變,肯做女招待才行。」
「對不起。」
「咦。」我訝異,他向我道歉?
「要是你真的跟男朋友有約,我不便阻礙你們。」
「我並沒有約,我只是不喜做這種工作範圍以外的媚工。」
他苦笑,「如果我告訴你我在找的是什麼書,或許你會同情我。」
「什麼書?仇十洲畫的?」
「我的天!不不,我在找中圍建築中‘斗拱’的資料,必須是圖文並茂。」
我沉吟,「斗拱?可是俗稱徇頭?」
「噯,凌小姐果然淵博。」
這小子!我臉上不禁露出笑容,千穿萬穿,馬屁不穿。
「我們盡避去找找,」我口頭已經松了,「要這種資料干什麼?」
「與我的工作有關。」
「呵。」
「我還听說有些簡單的斗拱已被做成積木游戲,可以拆卸裝合.」
「這倒不難,一般玩具店有得買。」
「還有藻井的種類,有沒有專門的書籍.」
我說︰「或許應該到圖書館去找一找。」
「明天開始如何?」
我已墮入他的鑊中,「好吧。」反正他禮儀周到,不算是生番,就陪他出去走一趟。
有什麼好說的?我朝自己攤攤手,做工就是這麼痛苦,難為有些太太們嫌婆婆討厭,若不是她婆婆生了個好兒子養活她,恐怕她要出來看很多討厭的人的面色呢。
但不知怎地,我的氣都下去了。
第二天他一早上門來,穿得很明快,一身白,我對白色有特殊的好感,是以愛屋及烏,對他就沒有什麼言語。
他先帶著我去吃了頓豐富的早餐,我是個早餐主義者,早上非吃飽不可,否則整天沒氣力。沒想到遇著同志。
然後我們出發到圖書館,我有點人事關系,很快找到我們要的書籍,但是資料不很完整,
他有點失望。
申是很有風度的男人,他的失望並沒有形于色。
天氣酷熱,我們坐下吃冰。
我問︰「你到底是干哪一行的?」
「你在建築公司里做事,如何不知道?」他笑得很調皮。
「說真的,告訴我。」
「我是個維修建築師,專門修整古代失修的建築物。所以前來找尋斗拱及藻井的資料。」
我問︰「誰有這樣的一座東方建築物要重修?」
「有錢人的品味是很奇特的,大財主洛奇非特後院有一座天壇式的建築,我第一次看到也呆住了,在倫敦市郊!」
「多麼有趣。」我禁不住慨嘆。
「而且造得唯妙唯肖呢。」
「最好的辦法是帶活的資料去。」我忽然說。
「什麼?」
「相信此地還有老師傅可以指導你。」
他沉吟。
「或是索性不依古法,用錘子釘子把徇頭硬釘在一起,有什麼不好?只要牢靠就好。」
「你這個刁鑽的女孩子,」他笑,「如果事情這麼簡單,人家還會重金聘我?維修建築師的任務,就是要把失修的建築物恢復原來模樣,不加不減,明白嗎?」
我啼笑皆非的說︰「多謝指教。」
「我曾經為歷史博物館重修過一座十五世紀的堡壘,成績斐然,若果中國人不能重修中式建築物,那真是貽笑大方。」他陷入沉思中。
忽然之間我也發覺事情的嚴重性。
下午我倆繼續尋找有關資料,失敗。
我發狠,與他走遍每一間木器家私店,探訪年紀大的木匠師傅。
得到的答案,鄉數與驚訝的表情一齊來——
「沒有人造這種房子了。」
「家具徇頭多數是很簡單的,橫梁?現在的房子哪里還有橫梁?」
「我師傅的師傅也許會,他老人家?過身三十年了。」
「也許還有人會,往新界去找,多數退休了。」
我與申君走得滿頭大汗。
漸漸我那永不罷休的牛脾氣來了。
我同申君說︰「咱們公司雇有固定的承造商,我非得查他們祖宗十八代不可,總有個人會,我不信這門子手藝已經失傳。」
「不能失傳。」申君說︰「如果我收集資料成功,我會把我的經驗寫一本書。」
「太好了。」我睜大眼楮。
他拍拍我的背部。
我們成為朋友。
OK,陪分公司的客人不是我的職責,但也藉此認識一個有趣的人,凡事有得有失,上主是公平的。
我把承造商的電話翻出來,親自打電話逐個問。
他們都答應在最快的時間內覆電。
申家康陪我坐在家中等回應。我索性買了菜回來做一頓豐富的筵席。
他取笑我,「我保證這廚房第一次舉炊。」
我瞪他一眼,「有得吃就是了,有空你研究建築物好不好?第一次為你開張,豈非更有榮幸?」
傍晚間回應來了。
三個承建商向我道歉。
其中一個說︰「我太師傅都不會,說早失傳了,現在不論男女老幼,都穿西服喝拔蘭地,國術已漸受淘汰,你說是不是?凌小姐?你們寫信也用白話文,而不是文言文,用普通字,而不是篆書。」
我啼笑皆非。
「——不過——」
「不過什麼?」我追問。
「我父親也是木匠出身,你不如去問問他。」他留下電話。
「喂,你代我們問豈非更好?」
「不行,他已退休,說明我們不得騷擾他。」
我嘆口氣。
那位老木匠給我的回答︰「我師傅會。」
「他老人家在哪里?」我連忙問。
「早去世了。」
去他的!
「但我師伯也會,他尚在人間。」
「快,把他的地址說出來。」
「在元朗八鄉附近隱居。」他說出門牌號碼。
我大喜,馬上與申家康三扒兩撥的吃完飯,駕車冒著暑氣趕到元朗去。
原以為是一列鄉村屋子,誰知到達才曉得是西班牙洋房,我與申君面面相覷。
老師傅大概賺到一點,故此可以富裕地退休。
傍晚天際一抹紅霞,風景異常秀麗,我與申君都忘記車上勞頓。
老師傅很好客,近七十歲的人,精神很好,一臉壽斑,正忙著與孫兒們玩「太空火鳥」電子游戲,不分勝負,听見我們來了,連忙出來招呼。
申家康道明來意。
老師傅瞪著他,「申則師,那多煩,不如學我,開家裝修公司,專替人做壁櫥,收八百元一尺,什麼開銷都不愁。」
申家康笑,用手擦擦鼻子。
我有點悵惘,如今有理想的人越來越少,申君真算是難得的。以他這樣的水學,正如老師傅說,開家什麼室內裝修公司之類,替人修修浴白廁所,不到三五年就好發財上岸了,何苦研究斗拱什麼的。
老師傅說︰「我不敢說會,不過從前跟過先人,見過一些。」當下他滔滔不絕的說起來。
申家康如獲至寶,不住的速記及畫圖。
我暖著冰茶,對申氏發生莫大的好感。
英雄崇拜,一定是的,女人都有這種幼稚病。
我舒口氣。
老師傅說︰「申則師,下個月我要移民往別處,否則的話,我們還可以詳談。」
「到哪里?」我與申君異口同聲。
「英國。」
嘩,我與申君歡呼.從什麼時候開始,他的事已經變為我的事了?女人的心念變得太快。
原來老師傅要移民到利物浦,離倫教不過三四小時車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