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響。
「他討厭你有什麼關系?他愛上你才糟糕呢。」
我苦笑。
「找個男朋友是正經,去年一年嫁掉了施美美,還有瑪運達。莉茲生了個女兒,你知道嗎?」
她還沒有結婚。
「我不同,」她自嘲,「有幾個中國人肯娶印度人?還有,本地又有多少個印度人?」
我不出聲。想想又是,比我們更難。
「叫我回印度去嫁?開玩笑了。」她說。
我看見她的香煙噴出來,噴得一辦公室都是,有時候覺得辦公室似只臭煙灰缸。
我仍然不語。
「下了班去喝一杯。」她慫恿我。
「不去了。」我說︰「想早些睡,天氣這麼冷,被窩真可愛。」
「听說你有中國男朋友?」
我搖頭︰「十劃都沒有一撇。」
「別不高興,日本人的白眼,當伊是死的。」
「不是他。」
「又不是他?顏回,你說話越來越文。」花地瑪伸個懶腰︰「這幾天才覺得自己老,你知道嗎?竟起不了身,想當年十多歲的時候,別說是熬夜,三天只睡兩個晚上,也閑事。」
我也覺得精力大不如前。
英國人紐卡素很少搭腔,但聞說,轉過頭來一笑。
花地瑪反問︰「笑什麼?能幫忙就幫忙,別叫顏回跟著日本人吃苦。」
紐卡素舉手投降︰「這是大老板的主意,我哪里曉得那麼多?咱們這些小豆子,跟你們一樣,听人調派。」
我說︰「花地瑪,別亂代我求情,真的做不下去,可以不做,難道還會餓死不成?」
花地瑪看我倔強得不領倩,便訕訕的說︰「我開工了。」
我就是不會打蛇隨棍上。
我脾氣並不好,但偏偏不肯同人吵架。不是不會,而是不肯,誰也別想逼得我開口翻臉。怪來怪去,當然怪自家學藝不精,干嘛跟這些販夫走卒在一起,日子久了,難免人家不把我當同類。
我用一枝筆在紙上亂畫。
日本人的秘書又過來,「山本有電話找你。」
「嗯。」我去听電話,這叫做遙遠控制。
日本人在電話中大罵我,說我把統計數目抄錯,會累他受責。我去翻出底稿,果然錯了,心中懊惱,不能宣之於言,怎麼搞的,心思到什麼地方去了?多年工作,從未出過這種小錯,一向無瑕可擊,這是怎麼搞的?難道運數已絕?
我說了數十聲「對不起」,倒是由衷的。
平時絲毫不錯,他還雞蛋里挑骨頭,如今手中有芝麻綠豆的證據,他能把我開除。這般諸多為難,是否叫我知難而退呢?
幣了電話,我臉色更蒼白,伏在桌子上。
電話鈴又響,我接。「是顏回?」
哇!
我頓時精神一振,好比美人被困鐵路軌上,遇超人來救。
我說︰「是我,什麼事?」
「中國人想約你吃晚飯。」
「幾時?」我問︰「快說!」
「今日明日與後日以及大後日。」
我自心中樂出來。「不過你的耳朵可苦了,我有大把苦水,要對你傾訴。」
「有什麼苦?都是細節而已。」他笑。
「這個國際營內的生涯不好過。」我立刻開始。
「整個地球上的生涯都不好過,今夜開始大家交換心得。」
我哈哈大笑起來。
阿簡、花地瑪、亞方素、紐卡索、法朗索娃他們一起轉過頭來看我,我朝他們眨眨眼。
他們搖頭說︰「神秘的中國人,情緒波動得這麼厲害。」
我按住電話筒,大聲朝他們說︰「去死吧!」
大家一起笑出來。
假期
氣熱。
全世界的人都外出渡假去,只有我拿不到假期。
三十四度攝氏的溫度下辦公,問你怎麼受得了,還得拿著公事包四出去開會,真奇怪怎麼還沒有在街上倒下來中暑暴斃。
香港一年比一年熱,一年比一年忙,好幾百萬人軋擠在一個小島上,日日如斯,長此以往,大家一起宣告瘋狂。
我也不曉得什麼在支撐著我,許是月薪,許是意志力,每天回到公司,但覺頭痛心跳、疲倦、胃氣冒泡,巴不得打道回府,在冷氣間的席夢思上睡至中午。
呵案牘之勞形。
電話鈴一響便有一種作嘔的感覺,又是那幾個人的聲音,又是那些芝麻綠豆的事又是官腔,又是小題大作,又是好大喜功,又是雞毛當令箭,又是欺上壓下。……
真想逃避,逃到一但遙遠而悠閑的北國,少見人影,在爐火邊打毛衣。
說到爐火,外邊室外早上八時就像爐火般蒸烤,受不了。
每逢辛苦的大暑天,是我意志力最薄弱的時候。
汗不停的流出來,把自信心洗個蕩然不存。
每天下班,我開始崩潰,倒在床上,喝一杯啤酒當晚餐,然後在八九點鐘便開始進入夢鄉。
一天辛勞工作十小時難道還不夠嗎?
但是老板還不放過我。
他傳我進他房間說︰「倫敦公司派來的人,你要招呼他。」
「不!」
「這是命令。」
「叫伊蓮、寶琳、森妮她們去對付洋人。」
「我指明要你。」
「我不去,我跟洋人合不來,這是人所共知的事實。」
「我手頭上只有你一張皇牌。」他硬的不行來軟的。
「我不去,你不必多說,最多我辭職。」
「喂,若霜,你別太過份。」
我站起來就離開他的辦公室。
我的腦子發脹,四肢發軟。
我管他是火星分公司來的客人,我沒興趣,而且我的體力也不足夠應付日常工作以外的一切。
我記得是星期五。
我喃喃有詞的感謝上帝,「幸虧是星期五。」明天是短周,星期一是公眾假期。我可以上超級市場買一堆芝士與一瓶好白酒,獨自在公寓內渡過靜寂的三天,也許可以恢復一些元氣。
正在收拾手袋,有人敲門,我還沒來得及應,他已經推門進來。
我不友善的瞪著他。
他給我一個大笑臉。
「我是倫敦分公司來的人。」
我尖叫一聲。
他嚇一大跳。
我沒好氣的問︰「找我干什麼?」
「我這次來出差,是為了搜集一些資料.」
「我不要!」我大嚷,「我不要陪你去摩羅街你請請吧,我不要。」
「喂,小姐,」他噓一聲,「冷靜點,我不是外國人,我不會叫你陪我去那種地方。」
我放下手袋,向他瞄過去。
我熱昏了頭,受不起驚嚇,天!我竟沒注意到他不是外國人。
我累倒在沙發上。
「明天開始一連三天公眾假期,你不知道嗎?」我問。
他老客不客氣的說︰「對不起,你這個假期要工作。」
「誰說的?」
我老板出現在門口,「我說的。」
我恨不得有一把射犀牛的槍,可以朝他的腦袋開一發。
我心酸,為了工作,為了這該死的五年來,什麼違背良心的事都得去做,天下無安樂土,這些老板使人用人,簡直不把人當人。
我用手撐著頭,看著這個不速之客,別神氣,等下子一包老鼠藥毒斃了你。
「我不會太過麻煩你的,我此行不過是要找幾本書。」
我說︰「一切等明天再說。」
「我沒有你的電話地址。」
「今天我請你吃飯如何?」他伸出手︰「小姓申,申家康。」
「秘書處有。」
我瞪他一眼,出門去。
听見老板在身後說︰「這個凌若霜,真拿她沒辦法。得教訓教訓她。」
我冷笑一聲,打我入十八層地獄?如何教訓?
這些老土的老板,老以為可以將伙計搓圓擠扁。
幸虧誰都可以轉工不做。
其實這份工是不錯的,皆因這個天氣,使人響往逸樂的閑情︰碧海藍天,白色的船,甲板上細碎的音樂……于是想到假日中要忙著工作,特別煩躁。
他們說︰在炎夏中,犯罪率高許多,信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