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想笑,又覺得不是笑的時候,從是掛上一個愁眉苦臉的面具。
「你明白我說什麼?我猜想你不明我說什麼。」他吼。
我仍然一絲火氣都沒有。「我明白,我當然明白你說什麼。」
他進房去關上門。
我聳聳肩。
法朗索娃走過來,「干嘛?他跟你是耙上了。」頂關心的,「你什麼地方得罪他?」
我問︰「你真想知道?」
他點點頭。
「三個月前,我前任老板臨走之前同他說,顏回的稿子最好。這一下子贊壞了,如果我前任老板對他說,我簡直可以代他的位置,我早就變成八塊。誰想害死誰,就在他老板面前夸他你明不明白?」
「我完全相信。」法朗索娃點頭。
「下了班去喝酒吧!」
「好。」法朗索娃問︰「你頭不痛了嗎?」
「債多不愁,虱多不癢。」
借酒澆愁,難怪中環酒吧,到下班時分擠滿了酒客。
大冢江湖混飯吃,誰當真救國救民?得過且過,但日本人偏偏日日跟我鬧,他是想我辭工吧!但是我不會那麼做,不是不想爭一口氣,而是無處可去。
喝到第三杯的時候,有人同我說話︰「顏小姐?」
我轉過頭去,「咦,陸先生。」是那個高溫物理專家,心里有些高興,我難得見到一個公司以外的人。
他溫和的笑,「下班來輕松一下?」
「麻木一下。」我更正他。
「不介意我坐你身邊?」
「歡迎之至。」我喝了一點酒,活潑起來,用手撐著頭,微笑,「請坐。」
法朗索娃說︰「喂喂,這是我的位置。」
「滾開,」我說︰「別吵。」對陸說︰「那是我的同事,不必理他。」
「你們那里外國人很多吧。」
「簡直沒有中國人,只我一個。」我笑。
陸說︰「不過像我這樣的中國人,也同洋人差不多,我在多倫多十三年了。」
「那麼久?不過普通話還說得很好哇。」
這時議斯過來拍拍我肩膀,「不是說頭痛嗎?」
「去地獄。」我說。
陸笑,「你的中洋外交法很特殊。」
「外國人,不必對他們好。」我懶洋洋的說。
陸看看我,「從沒听過這樣的論調。」
「如果你像我這樣,天天受著洋氣,你也會學我。」
「真的有那麼多氣受?」他笑。
我凝視他,「你們這種頂尖專門人才是不會明白的,像我們這一行,任何人三個月就可以上手,人才過剩,老板才不在乎誰去誰留,況且各人學歷又雜,學徒出身的瞧不起大學生,大學生又不喜歡學徒。」
他點點頭。
「不好意思,認識才三小時就吐苦水。」
「大家同胞,有話不妨說。」他幽默。
忽然之間我很感動。
沒有人關心我已有三四年,忽然之間我有向他傾訴我的一生的沖動。
三十歲的女人,前半生的故事長過一本書,說不勝說,也無必要說,我忍下來。「吃過飯沒有?」陸問。
「沒有。」我盼望地看著他。
「我們一起吃。」他站起來。
議斯與法郎索娃,還有亞方素也在,都齊齊叫出來,「喂喂,顏,你到什麼地方去?」
我說︰「我與中國人去吃飯,請大家記得我也是中國人。」
如果媽媽听見,一定認為我放浪得離了譜。我也費事多講。
到了餐館,酒意去了一半,有點窘,只好繼續喝酒遮丑。
再下去我會醉,我知道大事不妙。
「別喝了,明天還上班呢。」陸溫言的說。
我放下了杯子。從來沒有人勸我不要喝,第二天頭痛是一回事,同事們至多抱著頭欲仙欲死,但少有人覺得我會受不了,每個人都覺得我受得了一切——拿男人的薪水,做男人的工作,男人受得了,她也該受得了。
我感喟。
他說︰「我會在香港留下來。」
「那很好,」我說︰「你是反潮流的,現在大家都嚷著要走。」
他說︰「找到工作,就不想離開。」
我一味點頭,他替我叫了清淡的菜式。
我想︰媽媽要是看見他,那才高興呢,準把他當乘龍快婿。這樣的華籍男子是吃香的。
我默默吃完飯,由他送我返家,這也是嶄新的經驗,通常我們在酒吧外分手,一聲呼嘯,便各散東西,哪有送到家這種事,不可能。
送到門口,居然有點依依不舍,中國男人就是這點細心與含蓄,他雙手插在袋里,等我開口。
我說︰「今天晚上很高興。」
「我也是。」他說。
我補上一句衷心話︰「很久沒有這麼高興了。」
「我也是。」
我笑。「再見。」
「再見。」他說。
我又補一句,「有機會,大家再見面。」
「好的。」他擺擺手。
那夜我雖然疲倦,但卻沒有入睡。
在床上輾轉反側,不知恁地失眠。我不大失眠,通常回家便看電視或武俠小說,把公司里的事忘得一乾二淨,痛痛快快人睡,然後第二天起來再捱。
當下我想︰那麼好的男人,永遠不再,不會有第二個了。他會不會約會我?
我長嘆一聲,唉。
第二天眼楮怖滿紅筋,像小白兔,也只得去上班?
我有什麼奢望?什麼都沒有,但願地鐵有空位,但願日本人不要罵我,於願已足。
越活要求越低,不知是可惱還是可笑抑或可悲。
我說不出話來,心里面覺得很悶。
今早日本人遲回,我往往希望他遲到,最好遲到十二點才回來,下午吃完飯就不要再上班,也讓我們有個輕松的時間,做小職員往往就是這麼可憐。
有什麼要求可言?
我伏在桌子上想。還有什麼要求?
女秘書來說︰「今天山本放假。」
我如得了什麼甜頭似的,大喜,像是釋囚,又像猴子除了緊扎箍。
怎麼會這樣?心中有一陣空虛,原來與日本人斗也是一種娛樂兼寄托,這個人不上班,就亂成一團,不知何去何從。
真是生成一條賤命。
我伏在桌上太息。
真不知說些什麼才好。
因沒有他進進出出弄得同事們雞飛狗走,這個國際營立時安寧下來,大家拿看杯咖啡百般無聊地閱讀、聊天。
印度人阿簡跟我說︰「听說你找到男朋友,而且是中國人?」
我搖搖頭︰「誰說的?」
「亞方素、法朗索娃他們,說你對那中國人的態度完全不同,客氣與女性化得不得了。」
我默然。有這種事?旁觀者清。
阿簡說︰「以你這種人才,顏回,為什麼不出去找一份工作?省得在這里淨受氣。」
「你高估我了,我也不是淨受氣的,有薪水可支。」
「我們有家累,沒法,走不動。」
他太太是中國人,有兩個可愛的孩子,雪白雪白,並不似他。阿簡是幸福的,做死也有個大前提,不比我們這些女人,賺了來趕緊花掉,拚死命的賺,又拚死命的花,如果不做,時間又怎麼打發。
花地瑪走過來,「跟顏回說些什麼..」
「顏回心情不大好,你同她說說清楚。」
花地瑪坐下點根煙,「心情為什麼不好?」
我反問︰「心情為什麼要好?」
「為公為私?」花地瑪噴出一口煙,「為公為私都劃不來。」
「我是你,我也這樣說。」
「為了日本人對你不好?他對每個人都這樣,你管他呢,他要壓你也壓不死你。」
「壓得壞的。」我說。
「這里誰都不好過。」花地瑪說。
我微笑︰「大家都是百折不撓的人了。」
「嫁了吧,中國男人對太太好,常常請佣人來服侍妻子,其餘的男人沒有這麼好。」
「他會不會討厭我?」我問花地瑪。
她睜大眼楮︰「我不知道你說的是誰,日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