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會不會也有同樣的遭遇?
也許不,我沒有人家那種可供塑造的資質,而且安琪∼下子把我所有的自尊摧毀,很難恢復。
╴回到周府,已經中午。一杯咖啡竟喝那麼久,超乎意料,暖洋洋。
小棋已放學,迎出來,∼臉淚痕。
大吃一驚,"什麼事,"周太太說;'貓兒不行了。""它在哪里?'
小棋把它放在被窩里,周太太亦不干涉,對一只老貓恁地好,這家人善良、。
它的確不行了。
'皮毛一塊∼塊月兌下。只有出的氣沒進的氣,縮成一團,這一年來,失去安模,它就一日差似一日,暗地里,它也知道發生了什麼吧。
像小棋一般,我雙眼亦紅潤。
"叫小阿姨來?小棋征求我意見。
"她要上班"'那怎麼辦?"帶它到獸醫處。"
"它有十歲了吧?周太太問。
起碼。
一認識安琪,它已是成年的貓,玳瑁色,皮色光滑,雙眼灰黃,閃閃發亮。
但我從來沒有愛上貓,它們太不羈,太難以測度,永遠無法與它們發生真正的關系。
如今貓的玻璃眼褪盡顏色。
我把它輕輕放人籃子,帶它去看醫生。小棋要跟著,被周太太留住,叫她做功課。
這孩子,橫看豎看、都是正常的一般小孩,但,但有時候,她會冒安琪的口氣與我說話,深不可測。
獸醫叫我把貓留下。
幾時來帶回去?我問。他說它一生已經終結、十多歲的貓好比百歲的老人,生物總有死亡的一月。
我馬上自責內疚,安琪,我沒有好好地照顧它。
近日來幾乎想把世上一切罪過招攬上身,以抵消心中苦澀。
我模模貓兒的頭,繳了費用,憂郁地離開醫生處。
誰知小棋完全不接受這家事實。
先是震驚,睜大眼楮,用手掩著嘴,接著眼淚如涌,晶瑩地一顆接一顆淌下面頰,蔚為奇景。
這麼多淚水!小棋小棋,像我們成年人,都成為干涸的井,滴水榨不出來,再傷心也只得干嚎。
她哭個不停,抽噎,傷心得不可抑止。
忽然我明白了。
這不是小棋,這是安淇。
我把她輕輕擁懷中。
啊少女時代喜愛的寵物如今離她而去,反應過激也是應該的。
"我們再去挑一只小貓。"
"不要不要。"小棋仍然哭。
連周太太都說︰"這孩子,怎麼搞的。"
我拉小棋至一角,''有生必有死,這是你第一次接觸到可怕的死亡吧戶
"十三年了,"小棋同我說,"養了這麼久,為了它,暑假都不敢去旅行。"
"是的,安玻,正如它離開你,你也離開我,我們一點辦法都沒有,人類力量非常渺小。"
我緊緊擁小棋在懷中。
她哭得雙眼都腫起來。
晚上令棋詫異說︰'俄知道為何他倆投緣,都是一般熱性子.一般人眼中自然現象,對他倆來說,皆千古傷心事"
這令棋,夠冷血吧。
有她來調濟調濟,恰恰好、周太太頓時白令棋一眼,怕她言語有所閃失。我卻笑了。令棋何嘗不是真性情。
那晚我一直陪著小棋,兩個人都懷著破碎的
周末,我同她去挑小貓。
她很抗拒。不肯接受代替品,長毛短毛波斯一概不要。
一直逗她開懷,她雙眼中充滿悲傷,真分不出是小棋抑或是安琪。
這時令棋在車子里等我們,正吃冰淇淋。"這正是令棋性格中最突出之一點︰泰山崩于前而不動于色。
正打算放棄,發覺小棋的目光轉為溫柔。
她看到一只小小土生玳瑁貓蜷縮在地上。
我連忙把握機會,將它抱起,放小棋懷中。
貓很髒,但不要緊,洗一洗,養胖它,就像新的一樣,連我都可以調理復元,它為什麼不可以。
那只貓才三十元,是寵物店好心目後街揀回,連住入籠子的資格都沒有。
不知為何小棋看上它?
也不知為何令棋看上我?
∼切莫名其妙,如有大能無形之雙手,將我們一步推一步往前走,玩弄于股掌之上,停不下來。我終于放松了自己。
舊公寓已經退掉,開始找新房子。
把安琪的財產交回律師,按條例辦事,她尚有親人可以接收這些,倘若沒有,捐給慈善機關也是一樣。
恢復自由身並無一般人想象的那麼愉快。
出去唱個半死,冶游,亂賭,都沒有資格,還不是上下班,看場電影,吃杯茶。
幸虧個棋從來不令我難堪,她是個上等女子,事事得體。
一直沒有把自己的事告訴過她,∼只字都沒有,但我想她是知道的。
但是聰明的女子,從來不問。她們只听。
老周抓牢我,"不急搬出去嘛,剛有點八色,全靠幾只家鄉菜。"
說實話,我也不舍得。
甭獨好比洪荒猛獸,專揀意志力弱的火吞噬。
記得讀書時放寒假,從來沒有享受過,坐在康樂室,凝著眼看電視,住宿生都回家了,座位上往往只有我一人,每個台都播放花式溜冰,真可怕,無窮無盡地,身材健美的少女在冰上伸展雙手舞動,連繼著七八個小時,不同的人出來做同樣的動作••••我∼直呆呆瞪著電視機。
以後再看到這種節目會尖叫起來。
在周府,空氣里有一股不自覺的暖流,使人四肢百骸放松。
只是無端賴在此地,要等幾時呢。
每想付房租,又被擋回。
最壞的已經過去,置之死地而後生,東方先生說的。
說我死過來,也不是太夸張的事。
一覺醒來,發覺小貓拿我的頭做了窩,舒服地睡在頭發上。
那日就去理了發,剪個時下流行的變型防軍裝。
人要是死不去,自然只得慢慢振作起來。在理發店中對牢鏡子,我下了這樣的結論。一直到處看公寓房子,但始終沒有搬出去的意思。
已養成陪小棋做功課的習慣,做畢三十題算術,尚能天南地北的聊天。
教她李白的詩。
狂態漸露,站起來大聲朗誦,我一句,孩子一句︰"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揚州——"小棋即時接上去︰"孤帆遠影碧空盡。誰見長江天際流。"
每星期一首,像唱歌一樣,小棋都背熟了。
令棋啼笑皆非,"我有種感覺,小棋自從認識你之後,再也不能做一個正常的孩子。"
誰說不是,這只有我知道。一寫完功課,合上手冊,看到冊子封面印著的號碼是三七二四。
三七二四,化了灰也記得,這是安琪那保管箱號碼。
"'這是什麼?"一驚問小棋。
"學生編號,每個學生都有一個編號。"
"你的號碼是三七之四多"這麼巧,竟有這麼巧?
小棋點點頭,晶瑩的雙眼看著我,像是要看穿我腦袋,小棋是我的紅顏知己。
安琪,我默默地念,安琪,你還有什麼話要同我說,安淇。如果沒有,請你安息。
我都明白了。
你使我知道真相,是為著要我死心,好叫我從頭開始。
"方叔。"小棋叫我,"方叔。"
我深深嘆口氣,握住她雙手。
天氣暖了。
小棋連"天長路遠魂飛沓,夢魂不到關山難"都學會了。
老周的二妹與妹夫回來度假,設宴招待。
特地去租了只游艇,玩半日,所費無幾,卻顯得鄭重別致,他們一家人對生活的態度,一直喜氣洋洋,為我所佩服。
大家全體告一口假,出海游玩。
才春天罷了,海面已擠滿船只,熱鬧之處,不下于星期日早上的茶館。老周對我說︰"陪令棋下水吧。"。
令棋換上一件檸檬黃發光漆顏色的泳衣,身材之好,出乎意料,一向含蓄的她今日忽然炫耀,效果額外驚人……
下水還早些,但為什麼不呢,至要緊是好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