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學校出來,七年整,做同樣的工作。"
"滿以為婚後會有點轉變,但隨即發覺生活上的結合不表示心靈上的結合,好些晚上失眠,听到你平安滿足均勻的鼾聲,不禁想我們像是陌生人呢。"
哀著紙張,不信這是安琪親筆所書。
我所認識的安琪,毫無機心,不可能想那麼多,那麼悲觀,那麼絕望。
粗心,從頭到尾是我的疏忽。
痛苦使人長大,痛苦塑造性格,我一向幼稚,直到現在才獲得成熟的機會。
用手捂著臉一會兒,才能把這信看下去,整個人迷醉在她的字里行間,忘記身在何處。
"想離開你,追求理想生活,但沒有勇氣。"
"日子越來越苦悶,有時覺得沒有目標,不知為什麼忙,為什麼忍耐,為什麼勞累。
"你不知道你吧,像個孩子,只要在晚上做頓好的給你吃,就已滿足,喜歡看你吃飯,真不明白成年人何以能吃得那麼香甜那麼多,一點心事都沒有。"
"曾經暗示過幾次,希望得到更多的關注,都得不到回音,你似沒有感覺。"
讀到這里,大叫起來。
一聲又一聲,直至喉嚨沙啞,都無法宣泄心中苦楚。
暗示,為什麼要暗示,為什麼不直言?
為什麼不直接控訴我笨拙?為什麼不簡單地說明要離開我,為什麼要玩把戲?
安琪安琪安琪。寫得出來就應該講得出來!是內疚吧,是把莫須有的罪名加諸我身,故此羞愧得開不了口吧。
硬說我乏味,不關懷,麻木,根本上我不是個巧言令色的人。
安淇應當知道,我不會說話,非必要時,亦不想說話。我知道會為這種脾氣付出代價,但不知道是這種代價。'
低下頭,把信讀下去。
"日出回落,不再帶來生機,記得老鷹的故事嗎?向往自由,在公司中所遭遇到的挫折,多說無益,天生不夠堅強,還須後天鍛煉,但是何等樣的吃苦,總有人要令你連斟一杯咖啡都失去信心。"
"你不能救我吧?"'偷漸覺得沒有人愛我。""漸漸認為人生在世只有靠自己。""既然這樣,為什麼不分手呢。""你會原諒這孤軍作戰的決心嗎?""這次到紐約出差,決定暫時不再回來,想看看新世界,在律師處,有一份離婚協議書,地址附在後頁。
安淇騙我,安琪騙我。孤軍作戰,不不不不不不,有人在那一頭等她。
生前始終不肯說真話,胡亂編個故事,哄我人信。她明明有個人,明明投向新生活,明明有更好的前程在等她。
安琪,我錯愛你。
那夜到凌晨,才拖著箱子回周府。
面色十分可怕,回到客房,蟋縮在床上。
安琪在去世之前已經∼點也不愛我了。
死去的是另外一個人,不是我愛妻。天慢慢亮起來。
有人輕輕叩我房門。
是小棋,她是屋里最早醒的一個,因為六點半要搭校車。
"方叔叔早"
"吃過早餐沒有?'
"媽媽在做。"
"過來,坐方叔旁邊。"
她溫柔地過來,讓我摟住她。,"
"方叔,你見時娶小阿姨?"
我失笑,"嫁娶不是那麼簡單的事。"
"她很適合你。"
我一震,看著小棋,她又開始說大人話。
"失望一次已經傷身體,不要再用錯感情。'"
"小棋,誰教你講這些話,誰?'
"媽媽跟爸爸說的,被我听到。"
我吁一口氣,、"他們真那麼說?"
"是的。"
我苦笑,疑幻疑真,安琪安琪,什麼時候,再與我通消息?
小棋看著幾只大行李箱子,"這就是你的東西?"
我點點頭。
"你租下我們家的房間,永遠同我們住?"
"永遠""永遠永遠永遠?"她欣喜地問。
他們孩子最愛永遠,仿佛永遠很容易做到,要等很久以後,才會知道世上根本沒有永遠這回事。
很多很多世人以為是熟悉的事。其實都是幻象,像愛情。
"小棋。"周太太低聲找她。"媽媽叫你了。"周太大推門進來,笑道︰"一起吃稀飯吧。'"
早餐還開兩檔,六點與八點,女兒吃完丈夫吃,誰說主婦易做。
讓安琪坐家中,她是不干的。
讀了那麼多的書,她說,好不容易找到份報酬較為理想的職業,一有一千一萬樣想添置的東西,沒有收人怎麼辦。
像一切年輕女子,她愛美麗的衣飾,能力不逮,老是省著省著。
∼次到著名時裝店去試穿十六萬元∼件的意大利貂皮大衣,引致我口出微言。
記得我說︰"穿了會飛?會飛∼百六十萬也值得。"
在我眼中,衣服用以蔽體,數千元也已達極限。
但我愚蠢,表達能力太差,也許不是物質,也許只是態度太壞,令她心冷。
離開我,總有她的原因。
面前粥已涼。我與小棋去等校車。
站在路邊,天才蒙蒙亮。
小棋與其他的孩子不同,她精神奕奕,絲毫沒有倦相,背書包的姿勢都比人挺直。
一輛小小日本車兜過來,在我們面前停下。
我還不知是什麼事,小棋已經叫︰"小阿姨。
我倆跳上車。
令棋說;"這個星期我早更,可以來接你們。"
"你們",我早已變成周家∼分子。
小棋說."坐私家車真好。"
人都會這麼想吧,所以安模坐較為豪華的車去了。
把小棋在學校放下,令棋將車駛上山頂醫院。
"附近有間咖啡館,要是你願意的話,三刻鐘之後我可以過來。
"不用巡房?"
令棋向我擠擠眼,"總有辦法。"
沒想到她會這麼詼諧,這女子端的冰雪聰明。
"好,我等你。"
我在水塘邊站得雙腿發麻,山頂不是沒有寒意的,像歐洲夏季的清晨,噎,當年與安淇旅行,絕
早起床,在石卵街道溜達。
我佔去她生命中大部分時間,正當她要離開。
便結束短短∼生,可恨我沒有令她覺得更快活。
那位先生,。如果真使她歡愉過。也對她生命做出貢獻,安琪已經煙飛灰滅,我不會妒忌。
飛機開往日本停站,是他們約定的吧,在東京會合。再飛往紐約。
就是這麼一轉飛機;使安琪迎頭撞上悲劇。那位A君,是不是也在飛機上?我永遠無法得知。
'下雨了。"'她說。不知不覺,梅雨天已開始。"瞧那霧"穿玻璃雨衣的她有∼股瀟灑。我說."一個人看也沒有味道,一個人走翡翠
珠鑽鋪的路亦無趣,越老越發覺數千年來三綱五常自有道理,誰也推不翻。她失笑。我漲紅面孔。笑我迂腐好了,一介書生,百元一用是書生,戴著頭巾氣,過一輩子,許多事學不會做,更有些事,不肯做。
"笑什麼,你答應的那杯咖啡呢?"
"姐姐問我,那些衣物,要不要幫你整理?"
"怎麼好意思。
"關在箱子里,也不是辦法……
"關上∼兩季,用不著索性買新的。"有些還能用呢。"過去的算了,能埋葬就埋葬掉。"不帶來豈非更好?""人之常情,不舍得。"就此說,"人就是這樣,牽牽絆絆,大限來了,才不得不擱下∼切。
"大學里,你念數學吧?",
"在會計行里同你姐夫做同事,你說我念的是什麼?'
自己也不知道為何語氣似吵架。
這也不容易,非要同一個人親見到一個地步,才會如此說話。
當下令棋看我一眼。
"去喝咖啡。"我說。
這些小小的意外,都是她下的心思。
是誰說的,是位女同學吧,她花七年功夫,把丈夫訓練得玲球剔透,什麼都懂,然後為著不可冰釋的誤會,與他離了婚,結果他第二次婚姻非常愉快,因為已懂得討好女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