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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梨魂 第17頁

作者︰亦舒

作為一個新時代女性,她厭倦沒有野心的丈夫吧。她認為男人應撲出去搏殺、揚名、斗爭,然後如一頭豬豹般,將血淋淋的獵物用嘴叼回巢穴,供雌性享用。

我做不到。

案母給我的先天遺傳並沒包括這樣勇猛的因子。

安琪失望了吧?

可以想象A君能夠提供她要的一切。

我對這個男人沒有護忌,沒有憎恨,沒有惱怒。

安淇似乎喜歡他,已經決定舍我而去,只差開口攤牌。

我是一個呆憨的傻小子,感情世界早已移山倒海,物是人非,猶如蒙然,喜孜孜地照常生活。

為了這樣,安琪才拖著拖著不忍心把壞消息向我公布。

其實只要她說出來,我會成全她。

為什麼不呢?她有權去追求她認為是理想的生活。

每一個女性所需要的,不過是適時的東風,助她登上閣樓。

"方叔叔。"

我抬頭,是小棋,乖小棋……"你常常坐在一個角落不出聲。"她端來一張小凳子,陪我坐下。

我微笑。

"你在想那位姐姐是不是?'

我詫異,"你怎麼知道?"

'小阿姨說的〞"

"令棋?"

她點點頭,"小阿姨說,方叔成日都想著去世的妻子,咯,就是照片里那一位,你給看過的。所以很傷心很傷心,于是生病了。"

我鼻子發酸。"

成人無奈的痴纏經孩子簡單不過的言語說出來,反而淒涼動人。

"小阿姨還說,這是很難得的,她希望一朝她去世,也有人這般想她。

她真的那麼說?"

"是,"小棋睜著清晰的大眼楮,"我也希望我死後,有人那麼想念我。"

我忍不住把小棋擁在懷里,"不不太,你會活至一百歲。",'""誰活到一百歲?"

老周下班了。

"爸爸。"小棋撲上去。

爸爸,我也渴望有人那樣叫我,最好是個小女嬰,∼疊聲︰爸爸爸爸爸爸。這會是天底下最好听的聲音,她就是我的瑰寶"鑽中之鑽,完美無瑕。

老周過來放下公事包,"你同小棋倒是投契。

周太太捧著點心出來,"將來他的孩子,同小棋∼定相像。"、老周說︰"表姐妹,當然相像。";

兩夫妻都篤定了。

我內心有點驚恐,真的,這樣下去。難保不傷害另一人。

只干笑著。

但個棋多麼了解我,算得是我的紅顏知己。

這年頭,誰會欣賞低調如我的人,然而令棋就做得到。

小棋問︰"小阿姨今天要來的,是不是?

"小孩子還不去看卡通。"

老周趁客堂只剩我同他,便問我︰"你覺得令棋怎麼樣?"

我說老實話,"哪里配得起她。"

"呵哈呵哈。"老周大樂。談他真可愛,永遠光明開懷,但願神明保信他一生如此。

"客氣什麼。"

"我說的是真話。"

"開步追吧,相信我這個姐夫,你只要舉步,她會等你,不用跑一千米。'

我更加汗顏。

"當然我也知道,你搬進我們這里,也是為令棋的緣故。"我說︰"舊居回憶太多。'

老周點點頭,"凡事從頭起。"

令棋來了。

我與她似乎已養成不與對方說話的習慣。沒想到她也如此含蓄。

只听她與周太太說︰"二姐給我一封信,她在那邊十分適應,日子清淡平和,回想從前在三十五攝氏度的大雨天擠地鐵上班,簡直不可思議。"

老周說︰"真的,本市越來越恐怖,我都想提早退休,帶小棋到那邊讀書算了。"

"二姐說維多利亞似仙境一般,等于早登極樂。"

我禁不住笑出來。'。

她們家三姐妹真正活潑幽默。

或許我也應該有三個孩子……啊,想完孩子又孩子,莫非我的心又活起來了。

大家取笑一輪,開始吃火鍋。

不知我有沒有胖,好吃好住在此散心,已有兩個禮拜。

"飯後你同令棋去散散步吧。"老周指點我。

我們樂得按本子辦事。

敖近街道燈火燦爛,轉角處有一間店鋪,黃金色的燈泡照亮豐盛的存貨,生意很不錯。

如今都不多見這種雜貨店了,都被超級市場代替。

我看著令棋,她面孔上也露出留戀的神色,可知想法同我一樣。

小時候都曾到這樣的地方買冰淇淋吧。

真不知道是怎麼熬過來,成為大人的。不過你看小棋,她有她的快活,盡避功課那麼緊,盡避前面路上都是荊棘。

令棋跟在我身邊。句話都沒有。

安淇卻是、只小鳥,她不停地說話。但說了那麼多,瞞著我的更多"

老以為安琪是單純不過的小妻子,沒想到心中藏好"、

一輛遲來的校車,放下一群孩子。孩子們高聲說笑,離很遠都可以听到細節。

"喜歡孩子"'我問。

"在醫院做過一段日子的人會對生命略為懷疑。

"大部分人都已發覺這一點。"

"除非把自己弄得很忙很忙,跌在床上即時入睡,根本不去想它"

"你忙嗎?"

"並不,但時常很疲倦。

都市人都是忙碌蒼白的。

"天天重復著一樣的事,見一樣的人。

"渡假有否幫助?"

她搖搖頭。"飛機搭來搭去,更加勞累。

她所需要的是轉變生活方式。

"你有多少假期?"

"一百八十多天。"

"拿了它,到歐洲小鎮去躲上百多天。"這一向是我的秘密心願,可惜安琪不予支持。

令棋笑,顯然她也認為不可能。

不過她說︰"會的,在適當的時候,我會那麼做,假期對我們來說,許是生命中最寶貴的奢侈品。

本欲大膽問一句︰等蜜月時?

太私人了,不能開口。

其實社會沒有誰都一樣過,但人怕寂寞,往往做出英明神武狀,扮一柱擎天之姿態來安慰自身一…也沒有什麼不對,人人如我這般消極行不通。

只有令棋才會欣賞我,她人淡如菊。

不過還是提起精神回老家收拾。

安淇去世後,第一次把她的東西整理出來。

同她的親戚通過消息,他們覺得詫異,都一年了,他們說︰不不,不要緊,由你做主好了。

買了那種人們回鄉用的大型帆布袋,把安琪的衣物全部裝進去。

多,東西多得不得了,四季衣裳連鞋襪裝滿三只圓錐型的大袋,全叫慈善機關取了去。

家中的抽屜全不上領,一直以為毫無秘密可言,不費半日,都清理干淨。

自己的衣物,也得收拾,全裝進行李箱中。

一件凱絲咪大衣,是安淇送我的禮物,拾出來,抱在懷中,萬分感慨,大衣袋中有硬物。

什麼,是什麼陳年舊東西,忘記拿出來,是否某年某月的音樂會場刊,抑或是從舞會帶回來的香水樣板?

伸手進去掏,取出的卻是一封信。

安淇的字,寫給我的信。

怎麼會以這種方法送信,信應該貼張郵票寄出,或是放在案頭容易看見。

我糊涂了。

連忙拆開來。

厚厚的一疊信紙,十來張,都不同質地,這封信不是∼氣呵成,分好幾次慢慢寫畢。

呵安淇,你還有什麼花樣呢,為何將我的痛苦分段加深,為何人去後還玩我。坐在床沿,攤開她的信。確是寫給我的,有些紙上只有一兩句話。"我要離開你了。"她寫。我要離開你了,仿佛听見她清脆的聲音在空室中響起。"不能再繼續與你一齊生活。"'"不是不能夠這樣持續下去。倘若學許多老式"夫婦般忍耐一下,可以期望金婚紀念。""但每個人都只能活一次。"日子飛逝,你覺得嗎?在小鮑寓中,天亮就"起床準備早餐,看著曙光緩緩自窗口透進,禁不住想︰太陽什麼時候照到我身上呢?""下班往往比別人遲,一出門,只看到霓虹燈,也許想得太多了,誰不是這麼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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