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一切都成過去,多說無謂,我也懶去自怨自艾,忠華也不必懺悔,一切已成過去。
忠華問︰「你是不會原諒我的了。」
我想說︰我原不原諒你,還有什麼關系呢?
我們之間已經完了。
「有什麼計劃沒有?」
「換一幢新房子,比現在這憧大一默。」
「你真能干。」
「我們改天再說吧。」我不想再扯下去。
換房子有什麼稀奇,有了一點積蓄打底,當然可以換房子,只是一個女人這樣子出錢出力,真沒味道。
忠華是永遠不會明白的,永不。
我照舊將所有房間打通,三百尺大的睡房在香港來說簡直不可思議,大得可愛,我置了新的家私,一張白色貝殼型的雙人沙發專門要來看電視用,一塵不染,異常整潔。
但這又有什麼樂趣呢。
為了新房子,忙得不亦樂乎,倒也有一番精神寄托。
沙發是古式的,罩著白色的套子,復古的荷葉邊燈罩,一只大花瓶中插著許多白色的花,幽幽的發出香氣,我坐在這麼美麗的客廳中,忽然哭了。
鎊人有各人的快樂,我卻沒有。
我又買了一整套的毛巾、浴衣,最好的肥皂與爽身粉,從新開始做一個女王老五。
我變得異常沉默,在寫字間中簡直無話可說,回到家中也沒有打電話的習慣,有時候寂寞彷徨,真想要大叫出來,悶久了要發瘋的。
我想到忠華在的時候,兩人各管各的睡,各管各的出門上班,也跟女王老五沒有什麼分別。
我的生活一直很痛苦,根本沒有什麼陽光普照的機會,小時候家境是困苦的,有一個很嚕嗦暴躁的母親,在她家中討生活很不容易,沒有什麼是使她高興的,每天洗衣服的時候便抓了我過去,指著洗衣盆說︰「看,看,為了你們,要每天洗三竹竽的衣裳。」兄弟們多而擠,都堆在一塊兒長大,都抱怨這個窮困的家,也沒來得及培養感情,就各自匆匆飛走,去尋求溫暖與理想,都似陌路人一般。
我于是缺乏交通的能力,見到陌生人巴不得可以躲起來,沒有自信心,亦不重視社交活動,因此遲到三十多歲尚無對象,自己都放棄了希望。
初遇忠華,頭一個感覺便是︰唉呀,機會終于來了。他家底好,又比我大幾歲,學問有大學學位證明,脾氣與品德無瑕可擊。
我心花怒放了。
錯不了,等了這麼些日子…犧牲一點也是值得的,于是結了婚,但這竟是我畢生中最大的失望。
我不喜見他的家人,生他們的氣,總覺得他們看著忠華出丑,並沒有扶持他一把,把他交給我就完了。
而母親呢,我不要忠華見到她,太小家子氣了,簡直丟人,什麼都要分你的、我的,為了幾百塊錢,她可以翹起腿坐下等兒子媳婦。
母親愛自牙齒中發出聲音︰「他還住在你家嗎?」唯恐我一死,產業就會留給忠華。
不如意的事像針一般剌著我們。
忠華終于賭氣的說︰「我知道,你嫌我沒有錢罷了。」
完了,我立刻想,這樣一句話,就輕易的把所有罪名移交到我身上,本來我是一個得不到丈夫照顧的妻子,現在變成虛榮的女人。
這是不負責任丈夫們的殺手鋼︰「她嫌我沒錢。」
真要命。
現在整個香港不知有多少離婚少婦,都有怨言,訴不盡的衷清。
與敏儀出來喝咖啡,剛坐下,就听到席旁有兩個女人在那里說話。
長頭發一個說︰「……後來他就同我說,他不再愛我,我把心一橫,我問他要錢,房子本來是我的名字,不成問題,再向他拿贍養費!不是我現實,活在世界上,沒錢怎辦?」
我忍不住轉頭去看這個女子,她長得很端正,穿的戴的都屬一流。
敏儀問︰「我們換個位子吧?」
我點點頭。
敏儀真懂事。
叫了咖啡,她問我︰「忠華怎麼沒給你錢?」
「他沒錢。」
「他怎麼沒錢?」敏儀不服氣,「家里是著名的商家。」
「我的地位不重要,他沒有為我爭取。」
敏儀這才不出聲。
我趕緊說句笑話︰「專門拿贍養費也好,不必上班,最靠得住。」
敏儀問︰「你那份工作如何?」
「十分勞累,我不喜上班,與人相處我最覺得累,我是天生做少女乃女乃的,要不當人家情婦,不知怎地,上班竟佔去我前半生大部份時間,對我來說,‘不用做’是最大的引誘。」
「放一兩個月假吧!休息一下也好。」
「不管用,我一身懶骨,要不躺一年半載,索性辭職休養,要不捱下去。」
「薪水那麼好,還抱怨。」
我掩嘴而笑,想到那只七百萬的成子。
「有沒有見麗麗?」敏儀問。
「沒有,」我惋惜,「她不肯再見我。」
「听說她要結婚了。」敏儀擺擺手。
「嫁梁亨利?」我奇問。
「不,另外一個人。」
「誰?」
「家中做生意……不清楚,有機會結婚總是好的。」敏儀說︰「我也希望結婚。」
「我希望戀愛。」我老實的說。
敏儀搖搖頭,「戀愛太累了。」
我們離開茶座的時候天下起雨來,兩人都沒有帶傘,敏儀說︰「你站在這里等著,我去把車開過來。」
我點點頭。
雨越下越急,毫不容情地落下來。我想︰我是經不起風雨的了。
但是我還有那麼大一段路要走。才三十歲出頭哩,青春不再,然而還沒有老,去日苦多,譬如朝露。
敏儀不知在什麼時候已把小房車開到我面前,推開了車門,笑道︰「在等什麼?,進來吧,遠遠看來,還真覺得你漂亮。」
我坐進車子里,忽然之間鼻子一酸,哭了。
萍水
呂光棋上飛機的時候,就沒打算休息,公司今次選拔她、派她出差開會擔重任,意思是叫她更加賣命,她帶了一大疊資料,預備消磨這十二個小時。
反正在飛行途中,從來沒有好好睡過。
她選不吸煙的座位。
扁棋早已養成對鄰座客視若無睹的習慣,有些人喜歡說話,有些人不,她不,她怕隔壁滔滔不絕。
可是鄰座上機的時候,光棋不禁看她一眼。
因是位小女孩子,只有十二三歲左右,單獨一個人。
而且像是常客,姿勢熟練。
一排三個座位的經濟客位,女孩近窗,光棋坐走廊位,當中空出一格,留了余地,光棋攤開文件,細細閱讀批注。
小女孩取出小小電子游戲機,玩了起來。
扁棋莞爾︰真是消磨時間的好辦法。
三小時過後,她似乎有點悶,看著窗外白雲,嘆口氣。
扁棋猶疑一下,放下手中資料,打量她。
美人胚子是有的,雖然年紀小小,已經一臉清秀,五官隱隱透著艷光。
她穿著褪色牛仔褲,大毛衣與球鞋,但一頭長卷發卻轟轟烈烈垂在肩上。
扁棋本人也是天然卷發,不過剪短了,她對這小女孩子有好感。
扁棋主動開口︰「請問尊姓大名?」
女孩大喜過望︰「我叫楊欣培。」
扁棋自手袋中取出一張卡片給她,「很高興認識你。」
「請叫我欣欣。」
扁棋與欣欣握手。
「你也是一個人?」欣欣問光棋。
扁棋聳聳肩,「早已習慣。」她看出女孩比同齡兒童成熟,不怕她听不懂。
丙然,欣欣感喟的說︰「單獨飛行,無限寂寥。」
「抵達溫哥華,可有人接你?」
「我前往多倫多,還要轉機。」
「我相信航空公司已經替你作出妥善安排。」
「我已熟悉所有步驟。」欣欣苦笑。
扁棋有點好奇,但沒有追問,小孩也有權保留他們的私隱。
餅一會兒欣欣說︰「每年我要這樣往回五六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