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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過去的女人 第13頁

作者︰亦舒

她一進我們的家,我就渴望坐到那張沙發的角落去,她緩緩的踏進來,果然就揀了那個位于,我心中像放下了一塊大石,她沒有模出香困來抽。孩子走到她面前,叫她一聲「阿姨」,叫錯了。可是她忽然開心得不得了,連連親吻著孩子,把他抱在膝上坐著,與他說了許多話。

妻子有點驚奇,看了我一眼。

也許當他們有了孩子就好了。

蘭花這麼喜歡孩子,倒是超乎想像與意料。

她連連夸獎著孩子美麗聰明,妻倒也很開心,每個母親,只要有人肯夸獎她的子女,她是必然高興的。

蘭花坐在沙發角落不肯動,孩子累了,自跑開了。思恩去取了水果給她吃。剛好家買了十分好的桃子,她一吃就五六個。

妻笑她︰「野人似的,桃子雖洗過了,那皮上頭有絨毛,不剝了就吃,無益,吃這麼多,滑腸,當心拉肚子。」

她只是笑。

也肯笑了。

後來她自口袋模出一個小禮盒,說︰「這是給孩子的見面禮。」硬遞過來。

妻先呆了,她還來這一套!打開盒子,倒也簡單!是一兩重的小黃魚金像。孩子見了,取了去玩。我想這是她母親的主意。

她卻說︰「我身邊有點錢,想買什麼好,看上了金子,你看,這年頭,孩子也喜歡。」

大家只好笑。思恩說︰「只有她想得出,她自己最不喜歡黃澄澄的東西,卻買了送人。」

她笑,「這樣送了出去,才不心痛。」

飯後自有佣人收拾了殘碗等事物。

她又盛贊菜色好吃。這等客氣,倒把我們嚇一跳,莫非轉了本性?蘭花若一貫如此,大家也不致于生疏了。

在露台上我扇著扇子,跟她說︰「你今天倒高興,蘭花。」

「是呀。」她把眼楮看著露台外血紅的影樹。

我說︰「你若常常若此,大家就開心了。」

她忽然笑了。「大哥,若果我日日若此,有一日伺候不當,你們還不是照樣怪我!如今我閑時板著臉,偶然露張笑臉,大家反而高興,你這點也不明白?」

我底頭細想,她這話有理。

「但凡做好人,是最最累的,做慣了好人,想不做還頂難。我認識這麼一個人,做了十年的好人,但凡友人親戚,有求必應,出錢出力,一點本推托,大伙兒也慣了,女乃媽的兒子的姑丈的女兒要上街買菜,都叫他做司機開了車子出去。這人做了十年好人,忽然累了,他老先生想恢復正常,卻已經遲了,那受他千恩萬德的,都稱他為‘虛假’,倒是我,還幫他說幾句話。大哥,有這等例子在,我不敢做好人,省了。我那父親頭一個太太來香港,抄到我媽那里,踢開了門,頭一句話是指著我說的︰‘這婊子養的!’這話我記在心里廿年了,大哥,我氣呀,後來想,算了,皇後

我心里暗暗嘆氣。

「大家不喜歡我,我知道,我不討大家喜歡,我也知道,我今日若得大家喜歡,又怎地?不過說話多個笑臉!難道今日我去了,還有人跟著我一塊兒去不成?我何苦做好人,討他們歡心?」

「蘭花──」我想勸她一下。

她忽然溫柔的笑了,她說︰「大哥,你是不會明白的。」

我笑道︰「是,因我是君子人,我不會明白的。」

她一呆,「咦,怎麼這話你先知道了?」

「你自家說了多遍了!又來問我!」

「我幾時說了多遍了?」她睜眼說。

我說︰「瞧這記性。」

她笑︰「可見得是老了,什麼都渾忘了。」

我看著她,她只是微微的笑著,這是一個早熱天,她鼻尖上冒著小點小點的汗,額上有點油。

忽然我回房去取了照相機,上了底片,就替她拍了許多張照片。她隨意地坐著,讓我拍。

然後輪到孩子,妻,思恩,然後是全家福,難得這樣的機會,大家擠在一堆,用自動設備,鬧了半晌,又笑又叫,好久沒這麼開心了。

妻見蘭花一向是不說話的,這一天卻也湊興起來。

她說︰「怎麼來的興致,我們都是十年沒拍過照的人了,如今也托了福,蘭花思恩,你們多來幾次就好。」

思恩說︰「蘭花最不變拍照,用的護照照片,都是中學時期拍的,硬充十五歲。」

蘭花笑,「奇怪什麼?誰不想充少幾歲!」

我笑了,收了照相機,叫妻把那幾卷底片拿去沖。

媽媽打電話來問,听見我們這麼樂,好不服氣,她說我們廉老人在不好玩,所以昨天一點不輕松,我一笑置之。

我跟思恩說︰「你看,照我意思,蘭花不過是一個多心的孩子,哄一哄就開心,她小時候過得不如意,受了冷落,如今過份自我中心一點「,也是有的。你善待善待她,她有什麼不好?」

思恩只是搖頭,「你是不會明白的,大哥。」

我有點氣了,「兩夫妻倒是同心合意,一般的口氣!我怎麼不明白了?我事事不明白,還能有今日嘛?」

思恩說︰「她的快樂,與我無關,與我無因,皆非因我而起,你難道沒有發覺?」

「你真腌髒,思恩!我若愛一個人,管她為什麼高興,只要她高興,我便也高興!這就是了,她的笑臉,就是我的快樂,我還去研究她為什麼笑呢!」

思恩呆了半晌,他低下了頭。

蘭花緩緩走來,我不說了,背後說人事非,到底不雅。

「思恩,我們留到幾時才走?」她問。

「多坐一會兒,又不是不開心。」思恩說。

她點點頭,然後看著我,「不妨礙大哥嗎?」

「我有事不會請了你們來!」我笑。

孩子一邊說︰「我只要這好看的阿姨抱!」

我說︰「你太重了,這阿姨抱不動你。」

妻說︰「你也與孩子一般亂叫,這不是阿姨,這是阿嬸。」

蘭花以手掩心,「嚇我一跳,什麼阿嬸?我做了他阿嬸?我還不知道呢。」

大家又一陣笑。

那一日倒可以稱為盡歡而散。

妻臨睡說︰「今天他們倒高興,若常常如是,就好了。」

我忽然想說︰你哪里知道,終于沒說出口,這是他們兩夫妻的口頭禪,我怎麼學上了?

妻隔了一會兒說︰「你是越發沉默了,沒大事不肯說話。」

我說︰「言多必失。」

「夫妻間也如此嘛?」

「夫妻間要相敬如賓,你又不是沒听過,客客氣氣,方過得一輩子。」

妻笑,「想想人與人之間的關系,真是可怕哪。」

我也一笑。

思恩與蘭花轉了一個圈就回去了。

他們走了以後,我們可真的靜下來了。

他倆都是不愛寫信的人,我也不曉得他們牛活如何。

聖誕寄了一張卡片來。旅行每到了一處,也有普上卡。

思恩那寶貝的博士論文始終沒寫好,他們兩夫妻仿佛就是旅行旅行旅行,不在羅馬就在巴黎,聖誕蘭花一個人在維也納。

妻很羨慕,她靜極思動。我是人到中年,真懶得東奔向跑,我只是佩服他們。

妻想去東京,她第一次去東京時,才十八歲,後來又去過一次,想變了很多,被她說了幾次,我終于告了假,與她在東京住了十來天,倒是沒後悔來這麼一趟,玩得相當輕松。

到了機場,佣人抱著孩子來接,不見爸媽,我倒不在意,妻倒動問了。

佣人說︰「二少爺與二少女乃女乃離了婚,老爺氣得臉都黃了,病在那里呢。」

我一震,「那麼太太呢?」

「太太也不自在。」

我與妻面面相襯,作聲不得。

我隔了多久才跌腳道︰「搞什麼鬼?」

到了家,媽媽鐵青著臉。

她說︰「是思恩不好,去玩洋女人,被偵探拍下了照片,蘭花也不說什麼,把那照片寄了給我們看,離了婚──這般不忍得氣!也怪不得她,年紀輕,換了是我,也受不了,沒的故著頂好上佳的花不要,去惹一身騷臭,罷!自己的兒子,也爭不得他,只是蘭花也太心急了一點,把事情告訴了我們,我們自與她出氣平事,這麼就離了,有什麼好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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