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沒有留我。這個口口聲聲說自己老,看上去不過三十來歲的女人,她沒有留我。
她只是說︰「告訴蘭花,我也很好,叫她不必擔心,念完了書,就回來吧。」她停了一停︰「其實念什麼書呢!嫁了算了。」然後就朝我笑了一笑,那笑是美麗的。
我告辭。
看情形她們的環境很不錯,高等的住宅,高貴的家俱,實在是很過得去的,然而真相誰知道。
我抱了孩子回來。
妻說︰「蘭花與思恩吹了。」
我問︰「怎麼?」
「吹了。」
「胡說。」
「真的。思恩說的。」
「為了什麼?」
「思恩說見到她與別的男人在一起。」
「什麼男人?」
「不知道。」
一回來就踫到這種事,我是煩得頭大,一發狠,我就與老婆回香港,管誰跟誰吹呢!天曉得!
我一直說「不會的」。
思恩抱頭大哭。我與妻好笑。他又不是不愛她,偏偏又愛要花樣,真耍出花樣來了,又受不住剌激。
他是求我,「大哥,你想想,她與別的男人在一起。大哥,你想想!」
「你不要她,也算了!」妻說︰「要她,你自己先不必鬼混,現在什麼時代,她又不是沒腳蟹,後果堪───對了,戒指還來了沒有?」
這時間只有妻一個人會想到戒指。
「沒有。」
「糟糕,肉包子打狗,有去沒回!」妻笑。
思恩說︰「她還了我我就完蛋了!」
我雙眼只看看天花板,我對這種事沒興趣。
而蘭花!她總有她的想法,我對這女孩子十分的佩服,她決不會胡亂就推了婚,總是思恩又做了什麼見不得光之事。
我從沒有去過蘭花的家。?
那一日去,剛好路口擺了一個檔,賣花,那花很好,尤其是水仙,黃得美麗,我買了一大束。奇怪的是,任何花只要束在一起,一大堆,都是好春的,賣花的老婦二買花的總是老婦一替我用軟紙包起來。我提看花到蘭花的家去。她早在窗口看見我了,探身出來打招呼,臉上含著笑,一點憂傷都沒有。
「大哥!這里!」她叫。
我也笑了,抬頭看著她按鈴,她住四樓,英國還有這點浪漫,房子矮,可以探頭出窗打招呼,香港什麼都十七八層樓,干嗎?跳樓?
她替我來開門,我上樓去。
她明快的穿一件襯衫,花紋有貼褪色,也就顯得自然,一條過膝的牛仔布長裙,雙手插在袋里!那種瀟酒標致是不用提了,頭發剪得短短的,臉蛋上有一種不該有的喜氣。
她很開心,為什麼?
我們走上木樓梯。
她笑道︰「大哥別笑我,我只租得起一間房間,但倒是很舒服的房間,房東準我用她的廚房,我自己有浴間。」
我進了她四樓的房間,好美的房間!
大概有兩百尺大,一張大床,上面鋪著一張七彩手鉤的毛線花被,小塊小塊並的,牆是米色的,木板地很舊了,但擦得很亮,鋪著一張很厚的棕色雜米色的毯子。有搖椅不稀奇,還有一匹搖木馬,房間有種奇異,另一個世界的感覺,有花,有草,有天花板上吊下來的玻璃球,有說不盡,形容不出的小玩具,洋女圭女圭,各種各樣的紀念品,以及書,無數好書本。
美麗的房間,美麗得隨意,一種不自覺的美麗,就像她本人。
我看她,把花遞給她。
她道謝。
她說︰「你看,我回不了家,搬這些東西,簡直搬死人。我去旅行,不管去多久,也只好交著租,叫我把這些東西搬哪兒去?頭痛。大哥請坐,別怪我亂,喝什麼?我有中國茶。」
「就中國茶,是什麼茶?」
她歉意說︰「前一陣子媽媽寄了上好的旗槍來,奈何喝了胃痛,現喝普洱。」
我點頭,「就普洱。」
「我是加玫瑰花的。你呢?」
「沒試過,試一試。」我說︰「煩你了。」
她笑著走到隔壁廚房去了。
這房間里簡直一塵不染,妻看了恐怕要妒忌的,明窗,又暖和,不知租金如何,因在頂樓,有一只窗門是斜的。
她的書桌也是斜的,像建築師那種,考究之至,就放在房間中央,床倒是貼著牆,牆上掛一個日歷,那日歷上有史諾比,睡在屋頂上,他在想︰「明天或者是一個好天,今晚睡久一點。」胡士托早在他身邊夢周公去了。
我微笑。
她捧了茶來,我舒舒服服的坐在搖椅上,搖呀搖的,喝著她噴香的玫瑰普洱,忘了來意。
她坐在地毯上,其實還有好幾張舒服的沙發;她就是不坐。她也喝看茶,手上那只鑽戒晶光四射。
「大哥,你不必開口,我早知你為何而來。」她說。
我說︰「你很懂享受,這房間很美。」
我的水仙給插在一只藍花的瓶子內。
「我見了令堂了,她很開心。」
蘭花笑,「我曉得你怎麼想︰‘到底不愧是個做戲的,長得還不錯,就是有點堂
子里女人的味道。」
我不響,微笑,的確是有點流氣,她母親。
「四十八了,」蘭花感喟的說︰「看不出來吧?」
「春上去不過三十二、三左右。」我說。
「是,許多人說只有三十,那是過分了,可是瞞十年簡直不費吹灰之力。」
「中國女人的魅力。」我說。
「大哥,謝謝你替我跑這一趟。」
「你跟思恩怎麼了?」我問。
「沒什麼。」
「解除婚約了?」
她微笑。
「過一陣子就沒事了,是不是?」
她微笑。
「蘭花,你知道你自己,你是一個難得大方的女子。我看思恩不娶你,也難娶別人,誰還受得了他?他也看不上別人。你一個人在此,就……遷就他一點,看我面上。」
「是呀,我一個人在此,大哥,平時你還公道,今天就來這套,打死不離親兄弟,你還是幫思恩,我還不遷就他,你倒說說看。」
我不響。
「是呀,我不嫁他是不行的,你們就是看中了這一點,是不是?是的,我得嫁他的。」
「他在哭呢,淚天淚地,做男人像他……不用提了,自家兄弟有什麼好說。」
她不出聲。
我說︰「我也不能看你們太久了,我想回香港家去。你們這般鬧法,簡直叫人心神不寧,你想想我做大哥的該怎麼辦?」
她臉上忽然變色了,漸漸的蒼白起來,她放下了茶杯。
「大哥……回香港?」
「是嘛。我總不能在這里陪思恩一輩千,也出可獨立,都念博士了。」
「可是……大哥,不會吧,孩子剛接回來,」她慌張的說︰「大哥是說笑。」
「不,真得回去了,孩子就要學講話了,一開口英文,卻是黑發黃皮膚,有些稀罕,我覺得是恥辱,回香港讀中文去。」
「也不會馬上走的!」她急得差點沒跳起來。
我納罕著,怎麼會有這種反應?我走不走,與她有什麼關系?然後我想到她的寂寞,她的孤獨,我到底也是一個說話的對象,我走了,她到底有點不舍得。怎麼好怪她。
我想了一想,「也不過是幾個月的事了。」
她筆尖沁出了汗,沒說什麼。
我說︰「也不算是匆忙的決定,籌謀已久,苦無機會,若你與思恩好好的,我放了心,走得開了,我把思恩交給你了。」
她抬起頭來,慘淡的問︰「大哥,你又把我交給誰呢?」
我一時答不上來。她卻沒追問,就跑去為我做茶做水。是呀。她單身一個女孩子在這里,誰又照顧她呢?我呆著。思恩是如此靠不住的一個男人。
我低下了頭。
我的話說完了,她的運氣不好,她應該隨到一個扎實的、可靠的、結棍的男人,不是思恩。然而她與思恩站在一起,卻是出奇的配對,我該說什麼呢?這種情形,第三者夾在中央根本是多余的,然而我硬擠在當中,我想思恩娶個好的女孩子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