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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過去的女人 第9頁

作者︰亦舒

她反反覆覆稱我為「君子」,我覺得很詫異。這個女孩子根本叫我詫異。

我只好說︰「蘭花,你在外國耽久了,你不明白君子的。」

她笑了;低下了頭。

我揚聲說︰「思恩,你好出來了,蘭花答應了。」

思恩倒是滿臉笑容,他說︰「唷,我在書房里等砍頭似的。」

蘭花把那只鑽戒戴了,不出聲,一直看著手。

然後兩個人就走了。

妻說︰「根本不像訂婚,蘭花一點開心也沒有。思恩適才跟我說,她母親是做戲的。」

我忍不住問︰「你對她家人道麼感興趣做什麼?」

妻不響了。

或者思恩說得對,做我妻子也不容易,我原不喜歡說人閑話,也不喜歡妻說人閑話。一開始她就諸般挑剔蘭花,我不覺得,蘭花先覺得了,我認為這是我的錯,妻是一個沒有事業的女人,凡事我對她負責,我也必需對她的行為負責。

我寫了封信告訴父親,父親曾去探訪蘭花的母親。

據爸爸說,蘭花的母親上了年紀,卻還是美女,「那女孩子一定長得很好。可惜她父親在新加坡做生意,未有機會見面。然而──思恩怎麼忽然訂婚了呢?」

思恩怎麼忽然訂婚了呢?父親想叫他們回去結婚。但我卻知道,這將會是一個老長的訂婚,這兩個人暫時並沒有結婚的意思。

蘭花戴了訂婚戒指的手指是美麗的。她的手相當大,手指縴長,小顆的鑽石在她手指上決不會好春,幸虧咱們家存著一只體面的戒指,現在就用上了。她又不搽指甲油,益發顯得一種奇異的對比,又仍然穿看牛仔褲,芝士布襯衫。她是一個美麗的女子。

訂了婚之後,來的次數多了,妻雖然還是對她有一種妒忌性的不滿,卻不再說什麼了。因為蘭花實在有她的好處──大伙兒去旅行,回來筋疲力盡,只有她還能進廚房弄香噴噴的咖啡與燒一大鍋牛肉出來吃一頓。問她精力是哪兒來的,她卻說︰「總得有人弄呀。」

她確然是有點兒怪怪的。

對思恩,她毫不緊張,思恩還是跟旁的女孩子勾搭著,旁的女人也都以勾引他為榮,他不是一個十分挑剔的男孩子,有什麼香的甜的,就逢場作戲一番,我想蘭花是曉得的,連我們都知道了,她焉有不知道之理。

思恩說︰「她不是一個吃醋的女人。」

不是一個吃醋的女人。她並不愛思恩。至少沒有愛到那個程度,或者她是個與眾不同的,我明白她,到底她不是一個普通的女人。

我與思恩說︰「你昨晚跟那個法國肉彈去看什麼戲。」

我對思恩說︰「連我都看到了,你那部車子又招眼,有什麼好處呢?到底是訂了婚的人,你得給蘭花留點面子,咱們中國人色色講究面子,你得讓她有落台的機會,否則事情僵了,你再上哪里找這麼一個老婆去?情婦,香的臭的,腥的膩的,一千一萬個都行,老婆卻只一個,到頭來她扶你,你扶她,那金發洋女人能陪你終老不成?人還真是會老的,思恩,別以為你得天獨厚,吃了長生果了!」

思恩稀罕道︰「沒法子,大哥就是幫蘭花。」

做人得講道理。

他說︰「你不知道,她是個不吃醋的女人,反正我除了她,決不娶別人。」

我不響。

餅了一會兒,他問︰「大哥,那金發的不錯吧?那頭發是真的,不是染的,三十八、廿四、卅五。勝當年碧姬色鐸多矣。」

盡避他是我親兄弟,我還是倒胃日了。

第二天蘭花微笑道︰「那有什麼關系──大哥是不會明白的。」由此可知她全知道,她只是不說而已。

我心里面不舒服。

我叫她多來我們這一邊,她一個人在外國,有什麼去處。

餅了好幾個月,我跟妻說︰「要不回香港,要不把孩子帶回來,這算什麼?要舒服,干脆別帶孩子。」

「回家也好。」妻說。

「是呀,可是回家,又得從頭開始,重頭找工作,怎麼辦?你考慮過了?」

「你去把孩子帶回來了,都差不多三個月了,快會認人了,反正爸媽也好久沒見你,見了你心也安一點。」

「可不是。」我說︰「那麼我回去了。」

「你請得了假?」

「就放復活節了。」

臨走的時候,蘭花來學校找我。

她有話跟我說。她說︰「大哥,我有一事托你。」

我看看她,心里很難過。

蘭花的終身並沒有什麼著落,與思恩訂婚,簡直是一場包輸的賭局,她又不是一個有心思賭的人。

她臉上有一種默然的寧靜,看不出心里在想什麼。

「有什麼事,盡避說好了。」

「我也想回家。只是沒回家的勇氣。大哥若到了香港,去見我母親一次,就說──我很好,她不必掛念,就說我很好,對了。」然後她轉側了瞼。

「你沒跟她通信嗎?」

「有呀,然而她會發疑我,大哥是君子,大哥說的話,她一定相信。」

她還是堅持看我是一個君子,這種天真的信任,開頭是令我尷尬的,後我就覺得,她以往必然踫到過無救的小人,以致見了我,錯認為君子了。

她的故事,她的故事是怎麼樣的呢?

「我一定去看她,一定把你的話傳到。」

「謝謝大哥。」

「還有旁的事沒有?」

她搖頭。

我說︰「你總是不快樂,蘭花,為什麼呢?」

「誰說我不快樂!」她微笑著站起來,「那天在左岸吃海鮮,我多麼快樂!」

「我的天呀,那是半年前內事兒了!」

「半年快樂一次,還不夠嗎?我不是一個貪心的人。」她說︰「大哥,我先走了。」

她那一天真的很高興?我真覺得她是曖昧的。

我回香港她沒有來送飛機。到了香港,我可以想像到妻曾經受過的疲勞轟炸。我是累倒在地上,整天像大明星接受訪問,四周都是問長間短的人,受不了的人。

後來總算抽得一天空,去看蘭花的母親。

正如父親所說,她是一個美麗的女人。太美麗了,令人不置信的,年紀不大,說話慢慢的?有一種膩性,就把人莫名其妙的膩住了。

某些地方她很像蘭花,或是蘭花像她,有一種若隱若現的哀傷,對任何事物沒有留戀的哀傷。

她抽著姻,穿一件印花絲旗袍,雙捆邊,繡花拖鞋上繡著蝴蝶。她讓我喝茶,還是用有蓋子茶盅。最奇怪的是沙發側放著痰盂,可是卻不覺惡心,她是一個有辦法的女人,就像她女兒蘭花,不過得她母親三二分真傳,思恩也就很服貼了。

蘭花的母親沒有開口,只是客氣的微笑。

她家客廳中央一束白色的姜花散著香味,很陰涼的香味,姜花本來也應該是很普通庸俗的花,然而她們兩母女一向有化腐朽為神奇的本事,那是不必提了。

然後她很細致的打量我,然後她說︰「我們蘭花若嫁你兄弟,也很福氣了。」

我欠身,「不敢當,伯母。」

她嘆口氣,「你兄弟可像你?」

「很像。」我只好如此說。

她說︰「蘭花沒兄沒弟,就她一個人,我──是隨時會去的,人年紀大了,說不得的,你多多照顧她,我把她托在你手里了。」

我說︰「伯母──」

她說︰「蘭花說得對,你真是個可靠的人呢。」她打斷了我的話,「據說又品學兼優,我見過令尊,也是君子人,蘭花大概不必擔心。」

我默然無語。看了,好了,咱們一家人都是君子,肉割得不正都不吃,大伙兒都坐著餓死好了,蘭花是哪里來的觀念!

我放下了一點禮物,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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