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厲公子,請問有哪兒不妥?」
厲風行輕閉雙眼;這動作她自然是看不到,只知他還是連一個字兒都不肯說。
「厲公子是不屑跟女子談生意?」她再問。
靜候數秒,厲風行如老僧入定般,動也不動。
「還是……嫌棄我的身分……青樓女子?」她再問,語氣摻著無奈。
悄聲輕嘆,這男人……還是這個性兒,她永遠也猜不透他的想法。
既然無意與她討論原圖,她也不好再耽擱彼此的時間。她知厲風行除了吃飯睡覺以外,從不浪費時間在任何一件他不感興趣的事上;正想喚來桑嬤嬤領厲風行回前樓時,忽然听見他特有的低沉嗓音──
「不以真面目示人,有何資格與我談生意?」
屏風後的身影微微一愣,旋即一抹湖水綠身影飄移而出,輕盈步伐從容不迫,素雅的裝扮恰似屋內擺設,簡單清爽,無多余裝飾,除了發上瓖嵌黃玉的珠釵外,便屬她臉上覆面的迎春花絲巾較為醒目。
厲風行微微蹙眉;不細看,還真察覺不出。
泵娘抬起映滿輕愁的美目,瞅著厲風行,似有萬語千言想傾訴,卻又化為一縷輕嘆,蓮足輕移至圓桌,攤開桌上繪制的原圖,縴縴素手指著圖案,想為他介紹,偏偏他像雄鷹一般的銳眼卻不在原圖上,而在她──
「厲公子,這已是我最大的讓步了。」按著臉上的絲巾,美目眸底的憂愁更深幽一層。「如果厲公子不嫌棄,我可再為公子尋一位版工師傅。」
厲風行謹言的程度,世間恐怕無人能出其右;而反正她也不在意,既然他不肯開尊口回答,她就當他同意了吧。
正準備將攤開的式樣原圖收起,沒料到厲風行竟拿起原圖坐下,細細琢磨觀賞,眉宇間盡是贊賞。
約莫兩刻過後──
「明天,我會再來。」厲風行放下原圖站起,望向她的眼神變得很是不同,像是將她當成商場上值得合作的對象;像是無關乎她的性別,單純欣賞她的手藝。
「嗯,多謝厲公子,請慢走。」親自為他開門,恭敬地目送他走出她的閨閣。門外的桑嬤嬤盡忠職守地替她攔下不必要的叨擾,為她帶領厲風行回到前廳。
輕輕地合上雕滿迎春花兒的房門,腳步卻有如千斤重般,連近在咫尺的床鋪都走不到,只好回到圓桌,坐上厲風行方才坐過的椅子,來回撫著他踫過的圖。
取下覆面絲巾,一顆顆晶瑩淚珠滴上手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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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早晨,厲風行依約現身迎春閣。
迎春閣門口掛著的兩盞象征營業的大紅燈籠早已取下,若不是厲風行堅持這個時段來,迎春閣現下恐怕是大門深鎖,什麼人也進不得。
厲風行闊步入內,身旁阿升緊臨,只差一步距離;反倒是身後圓胖的花富甲追得一身是汗,氣喘吁吁的說不出話。
「厲爺,恭候大駕。」桑嬤嬤親自出來迎接。整座樓閣安靜得可怕,連說話都顯得特別大聲。
迎春閣內二樓主位早已設好筵席,滿桌名貴菜色要價不俗,連一壇要價五十兩的迎春酒也不吝取出五壇,讓花富甲直呼沾了厲風行的光。
「桑嬤嬤,今兒個我們是來打合同的,能麻煩您請主事的姑娘出來嗎?我們爺還得趕在後天到下個城鎮呢。」阿升取出昨晚擬好的書契。厲風行交代了,除了主事的姑娘外,任何人都不許瞧這上頭的條文一眼。
厲風行雖仍沉默,倒是比昨兒個像人多了。或許是迎春酒濃郁芬芳,令人齒頰留香,厲風行首次在談論公事當中,主動倒酒來喝。
桑嬤嬤自是不明白這點,所以不懂花富甲與阿升驚訝的表情從何而來,只知厲風行不是個好對付的角色;即便她閱人無數,看盡天下男人嘴臉,對他仍不免一陣戰栗。
「很抱歉,姑娘說她只提供繪圖,合同的部分就由我來負責。」平時與商家合作,姑娘總會教桑嬤嬤如何談妥有利的條件,這回卻緊盯著原圖發愣,不管合同好壞,要她簽了就是。
不知厲風行昨天和姑娘說了什麼……
「這……主子,請您發落。」阿升一時間沒了主意,眼巴巴地看向厲風行,雙手奉上合同。
接過昨晚花了近一個時辰才擬好的合同,厲風行刷地一聲將它撕毀,不帶一絲猶豫,嚇得桑嬤嬤張大了嘴,忘了用帕巾遮掩;花富甲咬在口中的蜜汁雞腿滾落在地,彈了兩下;時間彷佛在那一刻靜止不動,停格了。
「不帶誠意,談何書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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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春閣里第一賣點是紅筠,一手琴藝出神入化,好听得連枝頭鳥兒也陶醉,跌下樹來忘了振翅飛翔;第二賣點則是特有的迎春酒,每年產量約莫三百壇,即便是坐擁千金,也不一定能喝上一口。
迎春酒滋味甘醇,發酵期為一年,因此每年開封迎春酒時,就得釀上明年的份,一天釀上一缸,連釀一個月。
迎春閣也想大量生產香氣濃郁、酒液清澈的上好迎春酒,偏偏除了桑嬤嬤口中的姑娘外,其他人釀出的味道,明顯差了一截。
此刻,那位姑娘正在酒室內蒸煮釀酒的谷物,臉上覆面的絲巾已取下,否則在這石室內,只留上面一個通風口,悶都悶死了。
算算時間,桑嬤嬤也該和厲風行締訂書契了吧……
「姑娘……姑娘!快、快把面巾蒙上,厲爺來了!」門口還不見人影,桑嬤嬤的聲音便已先傳至酒室內。姑娘雖覺疑惑,卻不敢稍加遲疑地拿出絲巾覆面。
酒香撲鼻而來,阿升不勝酒力,雙頰略顯桃紅,站在酒室外不敢進入;厲風行則是不受影響,隨著桑嬤嬤踏入酒室內,瞬也不瞬地直視著她。
扶著面巾,姑娘美眸低垂,斂下眼底輕愁。平常酒室放上三、四百壇迎春酒,空間還足以停放一輛馬車,然現下厲風行只不過站在離入口不遠處,就快把空氣抽光了。
「厲公子,書契有何問題嗎?」姑娘細聲詢問。阿升禁不住酒味,並未跟從厲風行進入,自然是沒有人回應了。
「姑娘,厲爺撕了書契。」桑嬤嬤只好轉述方才在前廳二樓發生的事,一臉的無奈,覺得連這點小事都做不好,慚愧。
「撕了?」姑娘疑惑道,語氣顯得有幾分訝異。「這樣呀……厲公子,迎春閣里大大小小的事務都得經過桑嬤嬤,由桑嬤嬤簽訂書契並無不妥,若厲公子覺得我不帶誠意,我在此向您賠罪。」
「免。」厲風行阻止姑娘福身的舉動,臉上無一絲表情。
「這……那厲公子……有什麼要求嗎?」
「明年的迎春酒,我全要。」
「這……不成呀,厲爺。迎春酒一年才三百壇,早讓人預定走一半了。」桑嬤嬤不敢相信厲風行不開口則已,一開口就讓迎春閣明年的春季生計少了泰半。
無論桑嬤嬤怎麼解說,厲風行雙眼就只盯在那位姑娘身上,即便臉上永遠只掛著淡漠冷意,可她就是知道,厲風行對她起了好奇。
「就允了厲公子吧。」
「姑娘!妳怎麼糊涂了!平時精明能干的妳哪去了?明年要是沒有迎春酒,我們辛苦建立起來的信譽就要毀于一旦了,妳怎對得起妳死去的迎春姨呀!」桑嬤嬤搖晃著姑娘瘦弱的身軀,急得眼眶都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