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戲 第27頁

作者︰亦舒

「我上樓去。」我知情識趣。

她卻問︰「大考了吧?」

「快了。」

「沒問題?」

「絕無。」

「你父親問你要什麼,他下星期回來。」

「什麼都不要,謝謝。」

我們之間的對白就這麼簡單。

母親從來沒有緊緊把我擁在懷中,也一向不與我一起吃飯、看戲、說笑。

她自己不看電視,故此我的一部電視裝在我房中,她怕吵,咱們屋子也靜得似醫院,一切音響都壓得很低。

我十七歲了,從沒听過母親高聲說過一句話。

她從不責備我,小時候只要用眼楮瞄我一下,我就已經很害怕。

現在當然沒有這樣的感覺,但距離仍然在,我無法在她面前松弛。

即使在生病的時候,她來診治我,也只是像個醫生,我多渴望她會與我表現得親熱一點,但是她不會那麼做,說得老土一點,我渴望她的愛,而她從來不給我。

母親的感情從不流露。

甚至我伏在父親的肩膀上說話,她也會橫我一眼,叫我控制自己。

漸漸我希望我的母親不是中外聞名的大國手,而是一個會替我打一件毛衣的家庭主婦。

我的童年生活是這麼寂寞,使我沒齒難忘。

人家尹文英也是獨生女,卻這麼開心。

第二天上學,文英身上穿件深色毛衣,密密的辮子花樣,正是我最喜歡的。

「在什麼地方買?」我來不及問︰「我找這樣的手織毛衣已有一年了。」

「媽媽織的。」她說,那種得意的樣子叫我難受。

我泄氣,「為什麼織這麼深色?」

「學校不準穿淺色呀。」她振振有辭。

「我希望有件這種花樣的白毛衣。」

「我叫媽媽替你織。」她自告奮勇。

「不必了。」我說︰「人家媽媽織的,那還有什麼意思。」

「你母親是醫生,她工作忙,也許編織不是她的本事,你何必要求太苛?」

「你曉得什麼?」

「你別鑽牛角尖,顧淦。」

我苦笑。

「今天放學,我到你家可方便?」

「當然可以。」

文英拍拍我的肩膀。有她這樣的朋友,也夠幸運了。

她一到我家,一進門,便嚷起來──

「那有這麼大的房子?」她說︰「才住三個人?住三十個人也還很松動,多麼豪華。」

我說︰「房子還是祖父留下來的,現在可買不到。」

「這就是俗語說的祖蔭。」文英說。

「來看看我的房間。」

我帶她上二樓。

「你有自己的客廳?」文英又嘆為觀止。

我苦笑,「那意思說,我再也不能到別的地方去活動,像坐牢似的坐了十七年。」

文英同情地坐下來,「不過這麼豪華──」

我推她一下,「豪華?媽媽很嚴,十二點之前一定要睡,七點鐘要起床,要是賴床,得听教訓,這里的生活像紀律部隊。」

「你有沒有同她開心見誠的講過?」

「講什麼?」

「講你不喜歡這樣的生活方式。」

「那怎麼可以?」我苦笑,「那還不造反?這里是她的家,連父親都听她的,我怎麼能夠說話?」

「她是你母親呀。」

「不是每個人的母親都似你的媽媽。」

我沉默下來,不應批評她,外人會看不起我。

文英卻渾然不覺,「假如我有這麼大的房間,我一定開派對,請許多同學來做功課,玩耍,周末叫她們留宿。」

我微笑。

文英真可愛。

「來,我們到別的地方去參觀。」

我帶她到母親的睡房。

「嘩,雪白,像電影里的布景。」

「我父親的房間是灰色的。」我說︰「他們一直分居,兩個人都需要極端的安靜。」

文英覺得怪,看我一眼。

我聳聳肩,「听報告說︰英女皇伊利沙伯二世于菲力普親王也一直分房而睡。」

文英說︰「你們真是考究。」

「我被女乃媽照顧得很好,但是我希望媽媽可以多撥一些時間出來。」

末了我們坐在廚房里吃點心。

文英問︰「你們有多少佣人?」

「沒有很多。兩個打掃,一個廚子,一個司機。」

「不算多?」文英笑,「五個人服侍三個人。」

「何必要住這麼大的地方?我們又不喜炫耀,極少在家請客,父親去年在英國做生意,母親的工作時間是每日十六小時,你看,是不是浪費?」

文英說︰「這才是享受呀。」

我微笑。

「好了,我也該走了。」她說。

「不在這里吃晚飯?」我問。

「媽媽等我。」文英說。

「改天周末到這里來睡?」

「好的。」

我送她出去。在門口遇見媽媽回來。

她心事重重,見到我們,只頷首點頭,也不待介紹,便進屋子里去。

「那是你母親?」文英說︰「看上去只有三十多歲。」

「四十了,長得很年輕。」我說︰「我想她必然後悔生下我,不然有更多的時間可以致力于工作。」

「顧,別這麼說。」

我叫司機送文英回家。

自從母親在醫院擔起行政工作以來,就連吃飯說話的功夫都沒有了。

我到書房去敲門,推門進去。

「什麼事?」她抬起頭問。

「想同你說幾句話,媽媽。」

「什麼話?」她頭也不抬,伏案疾書,「我正忙,沒有重要的事,改天再說。」

我很覺乏味。替她輕輕掩上門,走開。

那日睡到半夜醒來,失眠,到樓下廚房熱牛女乃,走過書房,看到燈亮著。

媽媽還沒有睡,都三點了。

她到底在忙什麼?

扁是祖父留下來的產業,已經夠我們花一輩子,到底他們為什麼還要這麼忙?

我太寂寞,太需要他們,他們可知道?

下星期是我十七歲生日。

看樣子母親不會記得這件事。

也罷,我必需要訓練得自己非常豁達,生日而已,不值得大肆鋪張。

我覺得萬分的寂寞,壓抑之余,情緒自然不佳。

文英問︰「大小姐又受了什麼委曲?」

我說︰「我總沒有享過天倫之樂。」

「不會的,」文英勸我,「伯母這一陣子忙,過了一會兒,她有空,自然會得同你親近。」

「過去十七歲來──」

「創立事業是很困難的。」

「何必需要事業?」

「這話就不公平了,你母親是醫生,對社會有一定的責任與貢獻。」

「我也需要她。」

「你要體諒她,許多病人都需要她,況且她此刻又參予院方的行政工作,院方被人控告,你不知道嗎?」

「咦,你是怎麼知道的?」

「報上那麼大的篇幅刊登,怎麼,你不看報紙的嗎?」

我搖搖頭。

「噯,你要多些關心你母親才是。」

「為什麼醫院會被人告?」

「為了──唉,我們到圖書館去翻報紙。」

我很慚愧,到底是我不理母親,還是母親不理我?

我看了舊報紙,原來是病人家屬要求撤去維生機器,事後反悔,同醫院打官司,要求賠償。

報上還刊載母親的照片。

這麼大的事我都不曉得,還掛住自己的生日舞會,我大過份了。

她這一陣子難怪忙得連抬頭的功夫都沒有。

那日回家,母親同一大班人在書房開會,我猜測是律師們,因為我們家里特別靜,是商談大事的好地方。

等到晚飯時分會才散。

我問母親︰「輸還是贏?」

母親說︰「贏了第一局,病人上訴。」

啊。要她答我,看來只好說她有興趣的話題。

我說︰「他們的機會如何?」

母親疲乏的笑,「不知道,我們盡力而為罷了。」

她倒在沙發上。

我鼓起勇氣,坐在她身邊。

只有我知道她是大不如前了。

早兩三年她皮膚還很光滑美麗,如今有許多細紋,同時鬢邊也有一兩條銀絲。

「你疲倦了,媽媽。」我輕輕說。

她很意外,抬起頭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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