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瑛真是聰明女,她大約是看出我的心事,她握住我的手搖一搖。
「不要急。」她說。
我原是怕她急,所以自己才急,女孩子的青春有限,怎麼可以一年兩年這樣等下去,如今見她反而勸我不要急,我松一口氣,所以也不急了。
她輕輕說︰「我還要一年才可以讀完碩士。」
我感激地將她的手貼在面孔邊,良久良久。
她的手不冷不熱,如一塊象牙,貼在面孔上,非常舒服。
我知道在人生道路上,我不再會寂寞。
那日回家,我蜷縮在床上,偷偷哭了一場。
有時候太關心了,也會哭起來。
第二天,看到沈瑛,她眼泡腫腫的。
我訝異,「眼楮怎麼了?」
她羞澀的說︰「昨日哭了一夜。」
「為什麼?」我問。莫非同我一樣。
她答︰「世上最難找的是終身伴侶,如今不花吹灰之力找到,太高興,忍不住哭泣起來。」
我說︰「我也一樣。」
她向我看來,我忽然擁抱她。
妹妹說︰「到現在可以帶她回來了吧?」
「可以了。」我說︰「媽媽,我明天叫沈瑛來吃飯。」
「要準備什麼菜?」
「什麼菜都可以。」
沈瑛來了,穿著一件松身的旗袍,媽媽一眼就喜歡她。我們這頓飯吃得很愉快。
事後妹妹說︰「真令人贊嘆,想不出有什麼衣服見伯母會得好過她那件旗袍,端莊美麗兼有,不得了。」
我笑,「那麼輪到你去見伯母的時候,你也做一件那樣的旗袍吧。」
「我一定會得請教沈小姐。」
妹妹問︰「媽媽,有沒有發覺他們兩個人的面孔很像,都是圓圓扁扁的。」
媽媽笑,「人家沈小姐的鼻粱高多了。」
一家人都開心。
媽媽又補了句︰「像小魯子這樣子戀愛,用心又用腦,多好,既甜蜜又開心,又不叫家長擔憂。」
有些人不這樣,有些人愛得欲仙欲死,像做一台京戲,喧鬧不堪,一下子離,一下子合,一下子愛,一下子恨。
我們不同,我們的戀愛是寧靜的理智的,光明的。
也許我們太幸運,也許不是每個人的戀愛都可以像我這般不勞而獲。
「不過,」妹妹說︰「像貓一樣,哥哥看中了獵物,絕不放松。」
獵物?不是這樣的。
唉,怎麼樣才說得清楚呢,那一日,到學校,第一眼看到沈瑛,就知道她是我同道中人。
我是先天性的貓型人。
而她,相信是後天性的,我沒有問。
母親
隨尹文英到她家去。
初秋,天氣還很悶熱,尹家客廳並沒有設冷氣機,我情不自禁用筆記本子朝身上扇了兩扇。
因覺得不禮貌,一見有人出來,馬上停止這個動作。
來人是文英的母親,一個很普通的中年婦女,穿著家常便服,滿面堆笑。
「是顧小姐吧?文英時常說起你,請坐請坐。」
我沒想到她那麼客氣,連忙謙遜了幾句。
文英早已上去拉住她母親的手,說長道短,有訴不完的哀情似的,把芝麻綠豆的事都取出說一番,津津有味。
她母親連忙取出各式點心,招待我們。
文英的注意力移到吃的方面上去,批評她母親的小籠包太大,蒸餃的餡不夠多等等,嬉皮笑臉。
她母親一一駁斥,與她團在一起,我從沒見過氣氛這麼融洽的家庭,不禁看得呆了。
尹伯母一邊笑一邊說︰「真叫顧小姐見笑,顧小姐沒見過這種潑皮吧,像什麼話呢,十八歲的大姑娘了,還似小孩子一樣。」
尹文英模她媽媽的鬢角,說︰「媽,有白頭發,我來替你拔掉。」
「別亂動,整頭頭發都叫你拔光了,」尹伯母笑,「有客人在,你還這麼潑皮。」
文英格格的笑,「顧淦是老同學,算什麼?」
「顧小姐還是第一次來我們這里呢。」
「不妨,伯母,」我笑說︰「文英在校里有個綽號叫無時停,我們早已習慣了。」
尹伯母大笑,「文英,你看你多丟人。」
文英還不肯罷休,不住的推拿她母親。
尹伯母忽然說︰「不好,什麼東西燒焦了?」連忙丟開我們跑到廚房去。
我羨慕地看著她的的背影。
「有這樣一個媽媽真福氣。」我說。
「顧淦,你真客氣,你自己的母親是大名鼎鼎的外科醫生,怎麼會羨慕起我們來?」
「不同的,」我沖口而出,「是完全不同的。」
「當然不同,我母親太平凡了。」
我說︰「或許你願意到我家來,看看我母親?」
「真的,顧淦,認識你這麼久,怎麼攪的,你不到朋友家,也沒听說有誰去過你的家,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我笑,「現在我不是來了,又不請你做客人了?急什麼?」
尹文英笑。
「听說伯母長得很漂亮。」
「是的,」我說︰「公認的漂亮,開醫學會議時,其他的醫生以為她是誰帶來的女書記,可幸她流露著高貴的神情,傾倒過不少人呢。」
「她同你說的?」文英很感興趣。
「不是,她那里說這些,是我姑姑同我說的。」
「我一定來拜訪她。」文英很興奮,「我最崇拜這種能干的媽媽。」
我張口欲說話,終于忍住,改口說︰「不知你見不見得到她,她很忙。」
「听說你是女乃媽帶的?」文英問。
「是,女乃媽去年過身,哭得我。」
「是,那一陣你心情不好,誰都看得出來。」
我嘆一口氣,把頭伏在手臂上。
文英說︰「你的生活最叫同學羨慕了。」
「我?」我笑,「文英,我才羨慕你呢。」
尹伯母自廚房探頭出來,「顧小姐留在我們這里吃晚飯好不好?」
我遲疑一下。
文英問︰「有什麼菜式,說來听听,好待顧淦她食指大動。」
「這小孩,什麼菜,不過是家常小菜罷了,有只紅燒黃魚,還有筍片雞湯。」
嘩。我向往地使勁地點起頭來,「好,好。」
文英笑我,「這只饞嘴貓。」
伯母說︰「文英,顧小姐這麼可愛,真是益友。」
文英又說︰「看,有人欣賞你的小菜,你就樂得飛飛的。」
我無話可說。這才是一幅天倫圖。
那像我,十天有九天半見不到自己的母親。
不但難得見面,而且怕她。
小時候才兩三歲時,女乃媽給只女乃嘴我吸在嘴里,一不巧給母親看見,她便指牢我說︰「吐出來。」
聲音不怎麼大,我當時還很小,不知恁地,也察覺她聲音中的權威,乖乖吐出的嘴,後來,據女乃媽說,我哭了一整夜。
家里面積大,她睡二樓,我跟女乃媽在三樓,她很少過來看我,因為忙,成天在醫院里,回來也要寫報告,一整疊的文件那樣取回來交出去,都說是個真正的女中豪杰,時常到歐美洲開會。
但于我有什麼好處?
孩子們所要的,不過是個普通的母親。
一個溫柔愛孩子的母親。
如尹伯母。
一頓飯我們吃得津津有味。
文英說︰「顧淦在學校里吃得很少,什麼都撥兩撥算數。」
我說︰「那有這個好吃,瞧這油爆蝦,還有這海蜇皮子,火腿片炒小棠菜,我都沒吃過這麼好的菜。」
尹伯伯都笑了,問︰「顧小姐家吃什麼?」
我不響。吃什麼?三文治。
廚師都做不長,因不許廚房有油煙味傳出來,一律不準煎炒炸,不起油鍋,大師傅怎麼做菜?
所以多年來最多是肉醬意粉或是羅宋湯。
吃了飯我向尹家告辭,回到家,見母親一個人在吃「飯」。她喜用凍肉夾面包,喝杯咖啡當一頓晚飯,雙眼還在閱文件。
見到我,抬起頭,微微頷首。
「媽媽。」我坐在她對面,「今夜不出去?」
「唔。」她總是淡淡的,不大想回答我的問題,我也習慣她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