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飯時間到了,大家吃自助餐。
完全是歐陸式的,有許多許多沙律,許多許多煙制的魚與肉,果汁、白酒、面包。
大家坐著,大嚼。
天氣熱,吃這些最最好。
我在地毯一角,睡著了,不知自什麼地方扯來一張毛巾,蓋在身上免得著涼,便埋頭苦睡。
我知道自己做了夢。
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走一段路,進入一間大屋子,不知恁地,清清楚楚知道自己是在做夢,所以並不害怕。
是一個大白天,光線很好,屋內的裝修似曾相識,像是來過多次,奇怪,怎麼會?是哪里?
我在一張沙發坐下來,看到沙發上放著正在織的毛衣,熟悉之余,便取餅順便織下去,花樣非常復雜,但是我織來卻不費吹灰之力!怎麼會?我失笑。
抬起頭來,看到對面牆壁上掛著一面鏡子,鏡中出現一個老婦。
我嚇一跳,轉身者後面是誰。
沒有人口
再凝視鏡子,攪了半晌,發覺鏡內的人是我自己。
我!
老婦!
盡避是做夢,我嚇得怪叫,汗如雨下。
老了,我撲到鏡前去,看到自己的面孔雞皮鶴發,看到雙手都是青筋。
我驚怖。
有人叫我,我听見人聲。
但他們並不是叫我「小鄭」。
女乃女乃,女乃女乃。
我轉頭,是一個小女孩,十二三歲模樣。
女乃女乃?祖母?我是她的祖母?
她撲到我懷中。
她長得太像我了,一般的烏黑頭發,圓面孔,正在換牙,門齒闊板合板的,我覺得她太可愛了,忍不住一把將她擁入懷內。
我的心定下來,這是我的孫女兒呢。
我的兒子呢?沒有兒子,何來孫兒?
媽--
我急急轉頭看誰喚我。
一個好英俊的男子,三十多四十歲,趕著我叫媽,我張大了嘴。這是我的兒子?太有趣了,他已經大學畢業,成家立室了?這倒好,不費我吹灰之力呢。
他很呵護我,一邊叫小女兒去把她的兄弟也叫來。
嘩,我到底有幾個孫子?
一會兒大堆的孩子向我走來,親親熱熱的叫我女乃女乃。
我開始覺得事情並不那麼壞,老管老,我卻得到年輕時所沒有的寶物,像兒子,像孫兒。
我的老伴又是誰?
我急于要知道。
兒子告訴我,他在樓下等呢,我來不及的要趕下去見他,足底一滑,摔了一跤,驚醒了。
我跳起來,猶自怔怔的。
俗語說的黃粱一夢,不就是這個意思嗎?
我連忙走到鏡子面前去看。
鏡內的我,仍然是錦繡年華。
我松了一口氣。
朋友們見過了晌午,便紛紛告辭,乘船出去。
女佣人開了長窗透空氣收拾地方,我便趁空檔散步到小徑。
棒壁的一組工程人員也早已收檔歸隊離去。
只有鄰居的小孩,還在舌噪不已,好一幅夏天行樂園。
敝悶的,喜聚不喜散,今天晚上,做些什麼好呢?
小泵姑有許多電影錄映帶,有一套「亂世佳人」,足以消磨三個多小時,想到這里,不禁心定。
人最怕寂寞。
正在無聊,猛地一抬頭,發覺今早那個工程師正向我走來,朝我頷首。
我的心無端端跳躍起來。
我想同他說幾句,又沒有搭訕的藝術,只好關上尊嘴。
想起來真是,夢中我那兒子,同他的相貌好不相似!
我面孔激辣辣的紅起來。
他朝我身邊擦過。
知了還在叫。這一季不知孵了幾只出來,听說只能活一個夏季,但它們仍然樂觀。
也許就是因為這樣,更加要盡歡。
做人有好幾十種做法,各種生命盡他們的能力跳躍,誰是誰非,都沒有一定的做法。
我如何才能使他同我打招呼呢?
打招呼只是禮貌,如何能夠使他同我說話?
算了吧,他一定已經有女朋友了,大慨是那種廿七八歲,最成熟最有韻味的女人,一走出來,有經驗有風度,儀態萬千……一定已經有了。
好的男人,全部已成為別人的丈夫與男朋友,這是小泵姑說的。
她作出這樣的慨嘆,不是沒有理由的吧。
我很有興趣了解小泵姑的感倩生活,但看樣子她不會照原版本告訴我。
窮這二十年來,她什麼也不對我說,我從她生活中細節觀察到一切,同時又摘用她的語錄。
那個人為什麼還不走?
他留在這里干什麼?
也許他不急著出去,也許他約了人吃飯,這條路往下走二十分鐘,有一兩家很不錯的海鮮館子。
我抬起頭,也許已經去了。
這個渡假村里的人越住越密。
回到屋里,我說了一會電話,便睡了。
起得很早,才六點半就醒來,前一陣考試,撥好鬧鐘,喝咖啡惡補。考完試仍然習慣早起,但下午便像老太太般支持不住,要打中覺。
小泵姑常說,如果她有我的精力就好了。
我老不相信精力有用,一條牛何嘗不是精力充沛。
如今也覺得了,如果夠精力,可以多學一點東西,像中文,像烹飪。
我老想學一些至為普通的手藝與學問,如針織。最近那麼流行電腦,我也想學,據說其樂無窮,學會之後都是好消遣。
我不明白為什麼我那麼懶。
不可救了,我悲觀的胡思亂想。
將來連小彼小約那些人都要離我而去,我太難受了。
隨即笑出來,起床跑步。
跑過那個工地,看見他已經在那里。
這麼早!
他如住在市區,豈不是要五點半出發?
我忽然想到,五點半還沒有船呢,這麼說,他一定是住在這里的了。
也許公司替他找了房子。
他一清早便精神奕奕,指揮自若,一個將軍的樣子。
好令人羨慕。
有沒有看那只香煙廣告?一個粗獷豪邁的男人,涉山過水,寂寞而勇敢,男人氣味揚溢……他就是這種人。
不知他為人可風趣,與他相處,可是一件樂事。
我的感情已經沒有十六七歲人那麼沖動,那時候喜歡一件東西,簡直要飛身撲上,現在已懂得冷眼旁觀。
極年輕的時候……那種感情,激辣辣的愛恨分明,恨一個人,巴不得他死,連他的名字都厭惡,偶而在報章雜志看到相同的字眼,都巴不得跳過不看。
可以恨到那種程度,也是很難得的。
我佩服自己起來。
現在受了刺激,不過是情緒緊張,有時候坐在床邊悶哭,有時候不哭,一人做事一人當,總是自己想辦法解決,八O年代的女性自幼受這種訓練,性格焉能不剛強?天大的事一字排開,像玩太空電子游戲,一一把煩惱射殺解決掉。
去年上課,選了新科目,功課發下來,根本莫名奇妙地上堂,哭得半死,眼楮像核桃腫,幾乎沒決定棄筆從戎。
小泵姑趕來安慰我︰羅馬不是一天造成的。如果別人可以做到,你也可以做到,並不需要天才,哪來那麼多的天才。專心克服難題,三個月後就好了,一上手就容易。
這便是挑戰。
學做不會做的事情,把自己的能力一直提升上去,過程雖然痛苦,但是接受試煉,就是有進步。
一年過去就考了第一。
真時不耆要天才。
不過要有意志力,成功的人甚至不需要是聰明的人,只要有毅力即可。
一直死挺,努力苦干,沒有其他的秘訣。
我發覺小泵姑說得真對。
天下無難事,只怕有心人,在掙扎苦斗的過程,人會成熟沉著。
大事能使人長大。
人在工作中有美態,在憂傷中有高貴,一切烏雲都瓖有銀邊。
我用手掩著嘴,打了一個呵欠。
又有點累了,我進屋子去吃早餐。
嘩,果醬、白月兌油、吐司,雞蛋煙肉。
我據案大嚼起來,吃了很多,添了一杯咖啡又一杯咖啡,飽得脹服的,倒在沙發里,順手揀起一本雜志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