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戲 第9頁

作者︰亦舒

他也氣,說我想歪了。

真實是不舍得他走。

到英國去的大張,因為父親有能力,所以他中學就在那邊念,去年暑假同他打網球,說到自幼身在外國,叫天不應,叫地不聞,那麼大個子,一下子就哭了,無限委曲。

想回香港,又不敢宣之于口。

小泵姑說︰當然嘍,父母望他成龍,他怎麼敢說回來?

為了將來出人頭地。

嗚呼噫唏,有什麼是不需要付出代價的呢?

小泵姑說︰兩個同事相敬相愛,忽然之間,甲升了職,乙仍在原位,于是甲格于驕傲,不再友善,乙又因不肯服輸,賭氣噤聲。

兩個人都寂寞。

成功的代價是寂寞,失敗的代價亦是寂寞。

做人有什麼味道?

中庸之道最好保護自己。

怎麼樣學?

憑經驗,吃虧多了,自然學乖。小泵姑說的。

趁今年好好的輕松吧。

考試,我一向不怕,我所會的,也只不過是念書,功課好,考試制度公平,一陣緊張過去,又可以樂天樂地。

但是將來學做人才難呢,沒有誰會教導誰,誰都愛看誰出丑……

──咦,那邊是誰?怎麼忽然來了一隊人?

我自繩床中起來詢問──。

是一隊工程人員,大熱天前來安裝機器作探土工程。

我靜靜地觀望。

人們在工作的當兒都有一種不可言喻的美態,全神貫注地做好一件事,發揮能力,使社會更進步……

堡程人員又比書生更為動人。

我伏在欄桿上看他們工作。

其中一個年輕人大概是工程師,指揮自如,非常威武,叫我注目。

我男同學中並沒有這一號人物。

或許當他們離開學校,長大成人,找到工作,發揮所長,那時候才顯露魅力。

男人要待工作有成才會越來越好看。有自信,有權威,男人靠的就是這些。

正當男人最具魅力的時候,他的妻在家中坐得與時代月兌節,越來越老土。

在外頭工作的人,天天磨煉,情況怎麼相同呢?

婚後,我一定要照舊出來工作。

我會結婚嗎?我很懷凝。

結婚已不再是人生必經階段。小泵姑就沒有結過婚。在她那一代都可以做獨身女人,在我這一代,是更加引以為常。結婚,是因為真心想與一個人相處,不是想揩油……

很少女人明白這個道理,我想我們這一代是懂得的。

不結婚也有好處不必長期對牢一個人煩心。不必為下一代掛牽,培養第二代是越來越難了,誰也不會否認。孩子們不易教育。正如媽媽也常嘆我不听她的話。

我偷偷的笑,媽媽是永遠不會滿足的,除非孩子們像木偶。

等我做了媽媽,保證也是一樣。

奇怪的是,孩子們生自父母,又偏偏都與父母作對,很少會得對父母言听計從。

我用手撐著頭,看隔壁的工人忙得滿頭大汗。

我自己也不見得好得那里去,在這種天氣下,除了知了,誰不怕熱?

我揮著汗。

朋友小約在屋內叫我進去。

我到屋子內洗了一把臉。

年輕真好,不必化妝,成年女人濃妝之下,是怎麼躲過熱浪的?一層一層的粉,汗透出來,塞住毛孔,想想都可怕,我一天起碼要洗七八次臉,就著瓷盤,掬起水往面孔上潑。

我月兌下T恤,洗了蓮蓬頭,用大毛巾擦干身子,換上干淨衣服就往沙發上、听音樂。

我听的音樂與他們听的不一樣,為免混淆,用耳機。

小泵姑的朋友替她錄好音樂,是「白光與她的模仿者」,每次白光唱完,就輪到學她的人唱一次,優劣立分,不是別人唱得不好,而是由光那味道太足了。

白光唱歌,完全沒有勁,全部靠天才!懶洋洋,不經意,一個個字哼出來,更加吸引。

別人唱得太起勁,一副盡忠報國的樣子,叫人受不了。

這些,都是小泵姑語錄。

我埋身在音樂中。

真舒服,完全可以不做事,多好,時間都是自己的。

爸爸說︰做工就像坐牢一樣,動也不能動,一天八個小時喪失自由尊嚴,加上來回寫字樓,簡直一整天就完蛋,回到家中,累得不得了,即使是晚上,也為著事業擔驚受怕,不能休息。

小約恐怕還不知道其中可怕之處。

人家來不及的等待長大,我的心情則是矛盾的。

長大,有好有不好,一半一半。

不好之處,是自己要負全責,好之處,是有完全的自由。

太多的自由,我能不能控制?

我會不會抽大麻、酗酒,以及其他?

我會不會胡亂與男人同居?一個男朋友跟著另外一個男朋友?男女關系亂成一片?

會不會不成才,自怨自艾,埋怨社會?

我會不會成名,使親友都為我驕傲?

又將來我會干哪一行?似乎現在已應該決定了。

念的是英國文學,似乎教書比較適合。抑或是做公務人員?都很悶。

不知做明星悶不悶?其實也悶。

听說要大熱天穿棉衣拍戲,冷天又要泡在水里,一個鏡頭重拍三五十次是等閑事,沒成名心理負坦大,成了名更加有壓力,所謂風光,不過是一大堆無聊的人擠上來問拿簽名,一下子就變心捧別人去了,影迷最一罪不住。

不過收入好。紅那麼三五年,強過做一輩子的牛工。

我是不會做明星的了,競爭白熱化,吃不消。且無本錢。

總得從底下層慢慢爬上去,無論什麼工作,開頭總是悶的,要做得好了,才會有成就感。

他們說我︰小鄭真靜,一句話都沒有。

對呀,可是我在動腦筋,不說話不代表沒心事。

為什麼不說話?他們問。

我在訓練自己的耐性。

小尊說我花樣最多。但是所有的女孩子花樣都多,心思都十分慎密,都愛想東想西,這之所以女人是女人。

小約又說我沒有女朋友。

真的,像今天一屋子人,只有小尊帶了兩個妹妹來,我並不認識她們,所以不好算是朋友。

女人與女人做朋友,是很難的吧,但小泵姑有許多女朋友。

她說她只夠時間同三五個朋友來往,這三五個人是時常換的,看她當時的環境及心情,于是老有人怪她冷落了誰誰誰,又批評她沒有朋友。

不與閣下做朋友不代表沒有朋友,少了閣下一個朋友也還不會寂寞,有些人生活圈子比較狹窄,數十年來都與這些人來往,因此認為朋友不應轉換,但有些人生活圈子比較廣,譬如說在外國讀了十年八年書,香港早期的小朋友自然全丟下了,畢業後回來工作,在外國的朋友又漸漸疏遠,非得在香港從新找朋友不可,兄弟,你能說他薄情寡義嗎?

況且所謂朋友,不外是說說是非,吃飯喝茶的人而已,誰會為誰兩脅插刀?別開玩笑了。

運氣好的,也許會找到一兩個導師型的朋友,這真是福氣。

女佣人說有人來借電話用。

誰?

在隔壁探測土地的工程人員。

我遲疑一下,說好。

他進來了。

是剛才那個神氣的工程師。

他很禮貌很禮貌,說明地盤的電話下午就可裝好!這是唯一次打擾我們。

用了電話,他退出去。

我留戀的肴著他,朋友們笑我︰說我眼楮發光。

是嗎?我的眼楮真的發光?

看到英俊小生或是美女,當然格外留神。

那是因為他英偉。

我同小約說︰將來他如果也白毛蟲變成蝴蝶,也有女生以發亮的眼神看牢他。

不過不是我。

屆時我已經老了。

女人到了三十歲,就要為自己鋪後路,大方美觀地退出,無謂留棧于公眾場所,以打摺之面孔示人。

三十歲!多麼遠,我伸個懶腰,要許久許久,才會降臨。我還有十年的鋒頭,十年的享受,十年的學習等著我,一切都是最最美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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