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戲 第8頁

作者︰亦舒

「有心理準備,比較好。」

「他還愛著以前的女友。」

「你怎麼知道?」史密夫問。

「看得出來,他嘴里不提,仍然看得出來。」

「如此你真是明知故犯。」

「我會得收放自如。」

「但願如此。」

春夏天過後,秋天來到,樹上柔柔結著果子,尤其是隻果,李子,杏子,更多至隨搞隨吃,我最喜秋天。

我的論文快要完成,導師安排我面試的時間。

史密夫問︰「你會不會留下來?」

「是不是要趕走我?」

「不敢不敢。大概你要回去了吧。」

「杜邦化工廠在新加坡分廠對我有意思。」書中自有黃金屋。

「真有你的。」

我笑笑。

是的,仿佛有大把前途在我面前,領文憑、找工作,錦繡前程。

但我寂寞,寂寞自心中發出來,無法抑止。

有時候放學,仰頭看碧藍的蒼穹,有種非常悲涼的感覺。喜樂有誰知道?

那日回宿舍,王玫在門口等我。

她瘦許多,圓面孔變了長面孔。

「姚,見到你真好。」她上來,「我有事同你商量。」

「什麼事?」我問︰「慢慢說。」

我與她在會客室坐下。

「我想回到阮的身邊去?」她用手掩住面孔。

「啊。」我一怔,為什麼同我商量?

「但我怕阮不接受我,」她哭泣,「他恨我,我知道。」

「發生什麼事?」我問。

「我與朋友……鬧翻了,想想只有阮對我最好。」

我嘆口氣,「你們仍然是朋友,是不是?我想他不會給你白眼。」我安慰她。

「是嗎?」她用手帕擦眼淚,「你認為我尚有希望?我太胡涂,一時貪玩,放棄學業不要緊,連他都得罪了。」又哭泣起來。

我心中躊躇,若果我沒有猜錯,王玫其實是一個極其聰明的女孩子,她分明是听到我與阮有來往,故此跑到我面前來哭訴,給我一個預告︰她要收回阮氏了。

我淡淡的說︰「你們的交情非同小可,你盡避約他出來,同他把話說明好了。」

「你認為可以?」她看著我。

「如果我是你,我會那麼做。」我微笑。

她迅速站起來,「那麼我馬上去。」

我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她幾乎是奔走著去的。

他們會不會破鏡重圓?

表面來說,一切似乎與我無關,王玫與阮假使和好如初,我所損失的不過是一個朋友。王玫不是笨人,她一定會令阮同我疏遠。一山不能藏二虎,這是千古不易的道理。即使是普通朋友也不行。

阮會不會回心轉意?可能性很大,他們畢竟認識已經有一段日子了。

我沉著,一點表示都沒有,照舊到實驗室去。

像我這種性格的人,無論發生什麼事,生活的節奏是完全不受影晌的,我必需要控制自己,可以讓人知道的,才讓人知道,該守秘的,三緘其口。

在面試那一日,我隔夜便準備好衣服︰是一套法國制天藍的裙子套裝,配黑色漆皮鞋及手袋,這套衣裳因為富朝氣夠精神以及端莊的緣故,最適合面試見工用,萬試萬靈,我們首先要賣的,便是外表。

穿上衣服,自覺十分登樣,加上熟習題目,看來十拿九穩!一切進行順利。

直至落得樓來,才發覺腳上穿的是拖鞋一雙。

我驚呼一聲,連忙上樓去換鞋子,在床沿怔怔的呆想︰怎麼一回事?為何精神恍惚?

但是我已沒有太多時間思考,連忙搶出門外去。

幾位考官非常和藹,我的成績斐然。

他們都說︰「這麼年輕……」

「研究的問題多有意思。」

「難怪杜邦看上了她……」等等。

成績一星期後通過。

回到宿舍,我松曰氣,倒在床上,不能動彈。

阮已有十來天沒找我。也罷,反正我在半年內便要離開這里,多個朋友多個掛慮。

論文已經請人打出來,拿去精裝訂裝,這一切都要化錢。

在扉頁我並沒有把它獻給誰。

案母一向不贊成我念到博士,而我又沒有愛人。

拿在手中重疊疊的,這便是我寒窗十載的成果。

我深深嘆息一聲。

史密夫向我拿一本,我拒絕,「化工學院會得永久存一本,你去借來看也就是了,我不喜把作品亂送人,你略翻一下,也不過是丟開手算數,一本書成本不輕,我任何人不送。」

他罵我為絕情之人。

多情反被無情惱。最重情的人才不把感情友情四出濫派,他懂得什麼。

阮一直沒有來找我。

意料中事耳。

兩個人其實很配,都孩子氣,無定力,軟弱,而且本性很善良。

我祝他們幸福。

那日是學生會慶祝學期最後一日,我單刀赴會。

老遠就看到王玫與阮兩個人。他彈結他,她唱歌,兩小無猜,羨煞旁人。

我不由得不樂,他應當向我交待一句半句。

我隨即哭出來,叫他怎樣向我交待夕.說些什麼好?

我遙遠的舌他們一眼,他們並沒有發覺我。

我坐一會兒,吃塊三文治,喝杯水果酒就走了。

學校生活到此為止,也真夠膩的,永遠的結他民歌,永遠的合作社,永遠的考試。

我要出來工作了,過一段日子便得出發往另外一個國家去開始新生活。

秋季已過一半。

在路上我伸個懶腰,把雙手插在褲袋中,仍然孤零零一個人。

路旁有洋人向我吹口哨,我回頭一笑。

一個人得到一些,必然失去一些,看樣子,我注定要理智地渡我余生。

知了

七月初,三十多度的天氣,知了不停的叫,住在小泵姑的海景別墅已有半個月,暑假情懷年年如舊,每年一過春天就盼望,假期真的來臨又嫌悶。

這是我最後一個暑假,明年此時便得離開大學投身社會服務。

一听見社會個自已經魂不附體,小泵姑說幾乎每個人都是每個人的敵人,為了很小的事情都能造成水火不容,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沒有成就,叫人看不起,太有成就,叫人嫉妒。笑得太多,成為白痴,板著面孔,又慘遭孤立。

做人,怎麼做都不討好,一出來社會就吃苦。

不過每個孩子都得出來打仗,成為年輕時所看不起的老油條。

我並沒有躲在空氣調節的室內,我躺在花園的繩網中。

樹蔭下我眯著眼楮看金色的陽光,整個人也曬得成金棕色,我並不怕熱,一不子就睡著了,醒了喝杯凍檸檬茶再躺過。

小泵姑來過一次,她很訝異一個人怎麼可以這樣生活,簡直與小豬玀沒有分別呢,吃了睡,睡了吃。

不過,她說!年輕就是這點好,隨便愛做什麼都不會失禮,成天穿了T恤短襖就可以應付一個夏季,熱就撲進水里去,頭發曬黃了,秋季便長出黑發,雀斑爬起來,冬天自然會消失。小泵姑嘆道!年輕有年輕的好處。

年輕的知了喉嚨嘹亮──喳──。

影樹下火辣辣地,朋友有空都進來看我,身邊堆滿了書報雜志,一點都不寂寞。就算人多也不打緊,一大半人數都泡在游泳池內。

明年此時我就得出來找工作了。

無論月薪多少都得出來捱,因為一個人不能沒有工作,不能閑閑散散,啥子也不做。

我看過報上聘人廣告,薪水之低,待遇之可恥,嚇壞人。

但不得不自低層開始。

爬完大學之路,又得爬社會之路。

人的一輩子就在爬爬爬,而且這還不夠,自身爬得九死一生,尚未告一段落,又生下孩子來,讓他們也爬爬爬,多殘忍。

人生之哲理我一點也不明白。

知了仍然長嗚。

不知它知道什麼。

小約說大學出來他要到美國去念碩士。

我冷冷的告訴他,念完了還是要回來的,要申請做公民完全是兩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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