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好。」我說︰「今天天氣哈哈哈。」
他被我逗得笑起來。
「你喜歡我什麼?」我坦白的問︰「抑或因為我是團中唯一的單身女子?」
「我喜歡你的氣質。」他說︰「你知道,是有氣質這回事的。」
「謝謝你對我好。」我說……
「不,謝謝你對我好。」他說。
「認識你很高興。」他說︰「我可以有你香港的電話嗎?」
我把公司的電話告訴他。「你有空打來。」
「你會接听?」他微笑。
我也微笑不語。
在街撞見我,他不會認識我,他不會喜歡香港的我。三十萬女白領中的一名。芸芸眾生。在區區薪水中我早已迷失了自己。
就有這幾天我是真的。
回到香港,化好妝,入了模型,跟其他庸脂俗粉完全相同,什麼氣質都埋沒在五斗米之中,他為什麼還會對我有興趣。
可憐。
我們回航的時候,沒坐在一起,下飛機後,人一混,我自己取了行李,也沒等他們,轉身就走,揚手搶部計程車回家,我渴望用蒂婀肥皂洗澡痛痛快快漠上大半小時,然後睡到天亮,假期很緊,明天就要上班的。
陳會不會打電話給我?
或者會,或者不會。
他是天上的一團雲,偶然投影……
舊情人
那是一個霧夜,我與妻子去一個宴會,宴會設在希爾頓鷹巢,妻穿得很得體,妻是那種……很體貼的女人。怎麼說呢?她長得很漂亮,也很有一點亮光,沒嫁我之前,是個頗有點名氣的明星,婚後三年,還是像一個明星,一個有點小名氣的明星,不是大明星。但她還是漂亮的,帶她出去,只要她肯幫個忙,別說太多的話,她是很得體的一個少女乃女乃。
我們一同去赴那個晚宴。
那是一個霧夜。停車的時候便听見渡海小輪互相晌著號,大聲地、絕望地。我知道這種霧夜,海與海之間隔三尺便什麼也看不見,船一直駛,像是駛進永恆里。我知道這種霧夜,開看車子,直向前駛,也像駛向永桓,永遠不會到達,在這霧里,除了一盞盞黃色的燈,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看不見。
我最近事務忙,賺了一點錢,房子也買了,妻忙,我比她更忙,我們少踫見霧夜,妻不會注意這樣的事,妻的好處是絕不敏感,她的感性與馬桶蓋子差不多,這種女人太可愛了,只要把她喂飽,只要天天晚上回來陪她睡覺,她便換看我又親又抱,三年來她對我親愛如昔,這種女人,太容易滿足了,我喜歡這種女人,娶了她,我才可以有精力去應付別的事情,所以我的事業才會這麼成功,才會賺那麼多的錢。
但這個霧夜,他們設宴在鷹巢。霧濃得這麼奇怪,但又說不出怪在什麼地方。
妻把手插在我的臂彎里,依偎在我身邊,我們一走進鷹巢,我便看見了她。
她背著我,站在長窗前,看山下的景色。
她的背影我都認得出來。四年我沒有見她了,但是我連她的背後都認得出來,窄窄的肩膀,細腰,很瘦,但看不見骨架子,她穿了一套雪白的絲綢衣服,網上衣,綢長褲,背著大家,手中拿一杯酒,一定是白蘭地,杯子是大肚杯。
她以前是不喝酒的,並且討厭人喝酒。
以前。
以前是多久的事情了。
以前我也不是這樣的,以前。
人怎麼能夠提以前呢?
她回來了嗎?什麼時候?獨自一人?她有沒有老了一點?她快樂嗎?窗外都是霧,什麼也看不見,她在看什麼?
樂隊輕奏──歌手唱︰
「昨夜街上我遇見舊情人,
她看見我似是這麼高興,我只好微笑。
我們詳談很久,
這些日子,隔這麼久還是不能忘記──
我不是那種與群眾混得很好的人,
我彷佛特別依賴熟悉的方式……
棒這些日子,還是不能忘記。」
我放下妻,走過去。
她沒有注意。她喝了一口拔蘭地,一看就知道是個能喝的人。她很靜默,看看窗外,一點表情也沒有。
我輕聲叫︰「丹薇。」
她一怔,並沒有猛然抬起頭來,過了幾秒鐘,她緩緩轉身,見到是我,嘴唇動一動,看著我不出聲。臉上還是不化妝,眼楮依舊那麼圓,濃眉,烏黑的漆發。
她一時叫不出我的名字了。難怪她,四年沒見面,她怎麼會忽然想到能在這種場合見面呢?
然後她微笑了。
「丹薇。」我伸手,「你好嗎?」
「好。你呢?」她輕輕的問候我,輕輕與我握手。她右手戴了五只銀戒子,左手戴一只鑽石訂婚戒。
呵訂婚戒子。曾經一度,我們一起到珠寶店去看過婚成,曾經一度,她是我的女人。
我垂下頭,「好。」我說︰「很好。」
她溫和的說︰「我听說了。他們說你事業很如意,那是你太太嗎?穿紫色夾銀線長裙的那位?她真美麗。」
丹薇的口氣完全變了,那麼溫和客觀,那麼禮貌周到,她完全變了,一個微笑遮掩了一切,甚至達她的聲音都不一樣了,她的聲音那麼平,一點過份的語氣都沒有。
她說︰「她是個電影明星是嗎?」
我連忙答︰「現在不拍戲了。」
丹薇笑一笑,再喝一口酒。
她以前是不喝酒的。以前,以前我怎麼會娶一個三流女明星做老婆,還帶看她到處晃?以前。人是會變的,不要問別人怎麼變了,問自己是怎麼變的,先問自己。
我問︰「你是一個人來的?」
「不,」她答.「我與男伴來的。」她轉過身去。
我看到一個年輕的男孩子,甚至比她還要年輕兩三歲,正在與別人講話,一個英俊的男孩子,濃眉大眼,高大挺拔。配得上她。
但是丹薇臉上沒有歡容。
丹薇的臉上從來沒有歡容!即使與我在一起的時候也是如此。只有在看到一張名畫的時候她才微笑,只有在看卡通的時候她才大笑。她的笑永遠不留給男人。她太驕傲。或是因為她踫到的男人都太沒有辦法,不能得到她的歡心?像我?像那邊那一位?
「他是你的未婚夫?」我看看她的訂婚戎子。
「不,」她搖頭,「未婚夫在倫敦。」
「他只是一個──男伴?」
「是的。」她動動嘴角。
她真的一點點也沒有老,四年的光陰彷佛沒有間斷過我們兩個人,只是我們都鎮定了,可以和平的說話了。我與她在沙發上坐下。
她說︰「看這霧──」
「你還是想得那麼多。」
她笑,「不管有沒有用,我還是看紅樓夢的人哪。」
我慚愧的隕她微笑,我的妻子項管用,但是她連日常報紙上的副刊小說都沒看懂。
丹薇說︰「听說你的女兒漂亮極了。」
「讀書讀得不好,」我尷尬的說︰「幼稚園都留級。」
她不在意的說︰「女孩子讀書好有什麼用?」她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一點喜怒哀樂都沒露出來。
天呀,她怎麼會變成這樣子,她以前是愛惡分明的,脾氣猶如雷霆一般,每件事情,黑是黑,白是白,但是現在可以看得出,她的心是死了,才會這麼的淡然灑月兌,甚至她的眼楮也沒有了那種光焰。是什麼悲哀令她變成這樣呢?就像她身上那套白衣服,像蝴蝶標本,偶然動一動,那是因為風。
「你愛他嗎?」我輕問。
「誰?」她問。
「那邊那個男孩子,眼楮那麼漂亮的男孩子,」我說︰「你的男伴。」
「你知道得很清楚,自你之後,我不再愛任何人了,」她說得極之溫柔,語氣卻這麼震蕩,「不,我不愛他。他只是一個玩件。有時候他來了,我覺得煩,有時候他不來,我覺得悶,煩與悶之間,沒有什麼選擇,我不介意,日子一天天抱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