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諷刺我好不好?」他難為清。
「晚間你是不是在旅館中惡補美術科?」我問。
他低頭看皮鞋,踢起一塊石子。
我的心軟下來,畢竟他是為了我才做這些傻事的。女人最高興的事,莫如能夠令男人傻氣。
我因此一問︰「你真的想去?」
他但笑不語。
自美術館出來我們在路邊吃冰淇淋。
我解釋︰「很容易生黃疸病,意大利是黃疸病柄。」但是我們吃得來得個高興。
黃昏在小巷子中散步,空氣里全是橘子花香。美麗的少年男女騎在摩托車上嘻笑地飛馳而過。
陳驚嘆︰「歐洲竟是這麼美麗!」
「如果不必尋生活的話,香港也很美麗。」我說。
香港人很勢利。」陳說。
「歐洲人也勢利。」我說︰「做游客不容易發覺而已。不過我承認在歐洲做小老百姓是開心得多,在香港,除了吃飯喝茶,簡直無處可去。」
「你──有沒有男朋友?」他問。
「我有男朋友的話,尚會單獨在此嗎?」我攤攤手。
「這論調證明你是個倚賴性很重的女人,有男朋友就不能獨自游歐?」
我反問︰「這意思是,你是有女朋友的了?」
他沉默一會兒︰「我剛離婚,前妻是美術學生。」
我意外,「對不起。」
他不響。
「有孩子嗎?」
「幸虧沒有。」
「婚姻維持了多久?」
「三年。」
「發生了什麼事?」
「她找到志同道合的美術家,懂得欣賞她氣質的人。」
大多如此,女人如不是找到更好的,根本不會答應離婚。女人始終是女人,永遠被遺棄,絕少有這麼幸運。
「你不是唯一的倒霉人。」我說。
「你結過婚沒有?」他問得很可愛。
「沒有。」我說︰「真是,老被瞧不起。」我語氣非常惋惜。
「你是一個非常好看的女孩子,應該早就名花有主。」
「我?漂亮?謝謝。」我裝個鬼臉。
「真的。」他說︰「沒有人會否認。」
「謝謝。」我說。
他已經很嚴肅了,我有點擔心。我怕負責任。我有一個女朋友,她喜歡與有婦之天來往,我問她為什麼,她說︰「怕負責任。」有妻子的丈夫、永遠是別人的責任,她不必但心他的事業,他的前途,他的心事,他的經濟,他生活上的細節……
我也自由慣了,丈夫到哪里跟到哪里的生活,我不習慣,為一個男人犧牲,在目前我的智慧與心理不允許我這麼做,除非我很愛他。但愛本身已是最大的犧牲,一生愛一次已經太多太苦。
所以我逃避,連看一次電影都盡可能避免,免得引起不更後果。但這次我英雄被困旅行團,還有三分之一的地方要逛,真沒想到要對牢這個人。
「你在香港一個人住?」他想知道關于我更多的事。危險。
「是。」我說︰「一層小小鮑寓,七百尺,隔成一房一廳。」
「開銷很大。」他說︰「你的收入那麼好?」
本來我想說笑地告訴他,我偶然也客串「一女一樓」「小姐徵友」來幫補開銷,但終于沒說出口,他不是那麼有幽默感的人。
我只說︰「我很努力賺錢。」
「那麼你是一個能干的女孩子。」他說︰「比男人還能干。」
他的口氣很老派,彷佛男人是一直應該比女人能干,偶而有個女人出色,已經像奇跡。
他不是我那杯茶。
回到香港,偶而出去一次看場戲,或者是可以的,但我很懷疑他是否會喜歡看我選擇的電影,天天勉強著遷就一個人;沒多久就厭倦了。
無疑他想再婚,第一,因為他前妻已經再婚了,第二,已婚的人不習慣孤單的生活,他們習慣身邊有個人出雙入對。
我們的年齡外表或者很相配,但是心境完全不同,難怪他向往我的自由。
很多男人嫌離婚婦人,我也嫌離婚男人。結過婚的人都沒新鮮感,做事過活都像習慣,把新伴侶也往他們的老習慣里帶,有窒息感。
像陳,誰做他的二任妻子還得兼任醫生,醫治他一顆破碎的心。再遲三五年吧,我現在還能穿牛仔褲,何必妥協于他這樣的男人,錯過這個機會,損失也不算大。
因為前途加水晶一般清,所以我對他冷淡下來。像他這樣的男人,不必但心沒人嫁,他月薪是不會低的,也不會高到什麼地方去,我把自己的生活負但得很好,結婚是尋伴侶,沒有好的伴侶索性寂寞一點算數。
我一冷下來,他很快覺得了,馬上放緩步子,他也知道對女人太急進是不行的,除非那女人渴望結婚,或是她正在戀愛中。
在羅馬,我已經歸隊,所以兩人交談的機會很少,客觀地看陳君,我覺得他不是沒有好處的,他很老實,很有涵養,耐性佳,教養好。
有些男人簡直離譜。不久之前有個人約我吃茶,約過七八次,幾乎沒眼淚鼻涕的懇求,總算答應下來,完了他硬要送我回家,在樓下又說要送到樓上,在樓上他一個身子硬是塞在鐵門口不肯走,蠢里村氣神經兮兮的咭咭笑,這座高大的一個男人,令我毛骨悚然,只好推他出去,我記得我嚴詞說︰「再不走,我大聲叫嚷。」他總算退出鐵門,我關上大門時听見他用英語粗口罵我。
這個癟三。
比起這種男人,天文館的館長自然是文質彬彬,不同凡響。一個獨身女人在婚前會踫到各式各樣的男人,但好的男人不一定就是未來丈夫,兩個人如果不是多方面配合得天衣無縫,很難做一門子的好夫妻。
陳是好人,毫無疑問,但缺乏生活情趣。毫無疑問,這就是他前妻離開他的原因。我也不喜歡這種男人。
女人喜歡的男人是風趣的,有學問,有事業,經濟異常具基礎。最主要是討人歡喜。陳某這樣的男人,與他在外國生活是不錯的,香港太過多彩多姿──我是怎麼了,人家又沒向我求婚,我想得太遠太多,這證明我對他也有點意思。
我們兜一個大圈子,乘飛機返倫敦,他在機場幫我抱行李,同行諸人發出會心微笑,我覺得我們很俗氣──兩人單身男女出門旅行,結識,在短短時日中便感情萌芽,回到家中可以結婚……比流行小說更不能忍受。
我們到海德公園坐長凳被遮在大而不知名的樹下,樹葉有風吹得沙沙聲,一條沙地有人騎馬。
就要回去了,我想。
一條牛仔褲穿足三星期,味道不大好,布料穿得軟棉棉地搭在腿上。就要回去了,陳在中環遇見我,他不會把我認出來,在中環,我穿絲襪高跟鞋,中等價錢的洋裝,頭發樣子做得保守,乖乖地上午九點坐到下午五點半,日日風雨不改……他再也不會認得我,我自己也不會認得自己。
陳還是老話︰「歐洲很美麗。」
「是的,吸過這陣新鮮空氣,回去再工作,又可以熬一段日子。受上司氣的時候,想想遙遠的名畫與風景……做人就是這樣子的吧。」
「你很消極。」他說︰「你一定是念文科的人。我們觀星宿,認為暝暝中自有主宰,因此我把大部份的時間埋頭工作,這次若不是被妹妹拉著來,我也不會到歐洲,我很鈍,不大用腦筋。」
「我的腦筋全用在鑽牛角尖上,」我說︰「陳先生,你是對的,我是錯了。」
他深深注視我一眼,雙目中充滿智慧,科學家自有他們的天地,不是常人可以了解。
「鑽研宇宙的啟發性很大吧。」我找話說。
「日日夜夜看著望遠鏡?這是我失去妻子的原因。」他笑,「我們說些愉快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