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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衣女郎 第15頁

作者︰亦舒

但是她要搬家,只好讓她搬,總不能叫她給外國人欺侮,花點錢,求個安寧,讓她好好念書,我是贊成的。

她一向嬌生慣養,來了外國已經人生地不熟,夠苦了。

再加上功課重壓,如果再不讓她住得舒服一點,恐怕精神負坦會很重。

我問她︰「你上學放學怎麼辦?」

她答︰「能走就走,不然擠巴土,你有空來接我。」

這也是辦法,一個人,離開了家,自自然然的便成熟了,鏢妹妹這樣。我答應了她,于是我們花了三天,把東西都搬好了,我退了大學宿舍,與妹妹住一起。

她倒是很乖,屋子弄得很整齊,上學放學不遲到!寶課也趕上了一大半,我對她很滿意。謝謝天,一切總算安定下來了。

然而她花了近兩百鎊,兩百鎊,當我在香港的時候,兩百鎊算什麼呢?妹妹有一只手表,不連稅就四百鎊。但人在外頭,錢不能不小心一點。

有時候看到妹妹,我想到自己初來時候所受的苦,故此我是盡量不要讓她受苦。

搬到新房子沒多久,妹妹忽然跟我說︰「哥,你知道什麼?這園子有一個缺點!」

我瞪著她︰「什麼缺點?」我說︰「你要是再吹毛求疵,瞧我揍不揍了你!」

她說︰「哥!有一個墳場在花園鄰近,你沒有看見嗎?一個墳場,」

「墳場不是一個個的,而且你管呢?你怕鬼?」

「當然怕!」

「鬼也怕你。」我笑說︰「別去理它,晚上早點回來睡覺,別去什麼勞雜子的舞會了,知道嗎?」

但是妹妹還是很緊張︰「老天,怎麼看房子的時候就沒發覺?可能與公園貼得緊,都是綠色的草,綠色的樹,竟沒看見,昨天忽然發現了,真嚇一跳,我的天。」

「我天天陪著你,怕什麼呢?」

女孩子到底還是女孩子,我得安慰她。

妹妹也很好,她只提了一次,也不提了。不過她使我知道,咱們的小房子旁邊,有一所墳場。

我並不討厭墳場,墓里躺的不過是死人,活人通常比死人可怕一千信,死人沒什麼值得驚駭的。

星期二我有空,開車送妹妹去上學,她的學校開始得早,八點半出發,九點鐘打第一次鈴,我的車回轉來的時候,才八點三刻。

我看到了那所墳場。

天氣極冷。

一層霧附在地下兩三尺處,緊貼著草地,人如果走在那種草霧里,看不到腳。很有點鬼里鬼氣,這點我承認。

大清晨,沒太陽,天陰,這種霧,墳場,怪不得妹妹害怕,但這是白天呢,恐怕外國鬼與中國完一樣吧?白天是不出現的。

我極好奇。

我推開了車門,車內的暖氣馬上逃出去,冷氣襲上來,我打了一個顫,拉好了大衣襟,步出車子。

我輕輕的推開了墳場的大鐵門──油漆剝落了,而且很重,里面沒有看守的人。

倒是有幾張木的長板凳,干嗎呢?給我這種人坐的吧?

我坐了下來。

真冷,這幾天,恐怕該下雪了。天氣真壞。

這並不是一個豪華的墳場,英國人窮也真窮,墳碑只是一塊粗石,照說立碑是不必要的,可以火葬,否則就風光一點,這樣算什麼呢?

我在胡思亂想。

早晨已經過了,霧漸漸散去,我抬頭,忽然看到對面長橋上坐著一個女孩子,我猛然吃了一鷥,幾乎跳了起來!

她是幾時來的︰

怎麼我沒見到她?

然後我暗笑了,她一定比我早到,坐在我對面不知道有多久了,只是因為霧,看不清楚。

我打量著她。

她是中國人。我有一點喜悅,中國人。

穿著一件白色炮子,好像是裙子,好像是睡炮,不過在這個年頭,誰分得出女孩子各式各樣的衣服?只是料子很單薄,她也很瘦削,她低著頭,半邊臉在未落盡的黃葉後面。我看呆了。

她是人嘛?

她的手緊緊握著,放在膝蓋上!不出聲。

很冷吧,她的手太白了,她就是那樣坐著,連看都不看我一眼。

我有點但心。她一定會看涼。

我提高了聲音,先用國語,「你好?」我問。

她沒有理我,她在沉思?也該听到我的聲音。

我再問︰「你好?」

她忽然抬起頭來,看到我,笑了,她有一張白玉似的臉,小巧的五官,眼珠特別黑特別大,她是一個美麗而年輕的女孩子,而且她笑了。

她撥開樹椏子,站了起來。

我發覺她赤著腳,白色的炮子一半拖在泥污里,只是一件單衫。我吃驚了,這麼冷的天氣,她怎麼吃得消呢?沒有可能的。她喝醉了酒?

我連忙月兌了大衣,在大衣里我還穿有毛衣,我是不怕的。

我問。「披一披好嗎?」

她點點頭。

我替她披上大衣,我踫到了她的肩膀,我松了一口氣,她是人,不是鬼,而且她听得懂我的話。但是她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神態又這麼奇特她是什麼人?

「你一個人?」我問。

她看著我,不出聲,她的眼神有好幾千尺深。

「要回家嗎?」

她不出聲,神色猶疑,彷佛听不憧我的話了。

就在這時候,有人氣急敗壞的叫︰「月亮,月亮!」

一個中年婦人跑看過來。

月亮?

這是她的名字?一定是吧?

我揚起聲音說︰「在這里!」

中年婦人趕著來了,見到我,先是很敵意的,後來見到我是中國人,神色先緩了一緩,再看到女孩子身上的大衣,馬上說︰「謝謝你。」

她抱住了月亮。她是她的母親吧?

她把自己的大衣月兌了下來,蓋在月亮身上,把我的外套還給我,一邊又說︰「謝謝。」她挽起她女兒的手,一聲不響的走了,女孩子也乖乖的跟著她走,一句話不說。

我征在那里。

這是怎麼回事?

霧都散了。

我停好了車子,回家,坐在暖爐旁,好好的想了起來。一個女孩子,這麼美,叫「月亮」。不講話,但是會笑,一個人在早上,穿看那麼單薄的衣服跑了出來,坐在墳場里,她並不呆,從她的眼楮,我看得出她一點也不呆。但是她身上連披肩都沒有。

後來一個中年婦人把她帶走了,我猜那是她的母親,錯不了。多麼奇怪的一雙母女,我們剛搬進來沒多久,不曉得詳清。

我想我得問妹妹?她是什麼都有份,什麼都知道的。

妹妹回來了,很晚,準又是什麼舞會。去了,沒時間做功課,不去,又說同學馬不合群,什麼都有難處。妹妹把大衣擱在沙發上,疲倦的躺下。

她說,「我的頭發要剪了,沒錢。我看到兩件可愛的大衣,沒錢。為什麼人要到外國來呢?」

「你想一輩子靠誰?」我笑問。

「不是靠你,少害怕。」她鼓看小嘴。

「猜我今天在墳場見到了什麼?」

她跳起來,瞪大了眼,「不!」她雙手護著胸口。

「不是完,是個女孩子。」我說。

她放下心來,「誰?」她問。

「叫月亮,多特別的名字。」

「啊,月亮呀。」妹妹」點也不稀奇,平靜的說。

「怎麼?听你口氣,你認識她?」

「咦,這附近誰不認識她?她住一號,我們是三號,你沒見過她?」妹妹問︰「她是個白痴。」

我吃一驚,「不!」這回輪到我叫了。

「她是白痴,整天到處跑,跟孩子們玩,孩子們都拿她開玩笑,有一天我看見她爬樹,她母親來把她帶走了。」

情形跟今天差不多。

白痴。

「從小就那樣?」

「我不知道。」妹妹搖搖頭,「但是她不可怕,我覺得她很溫順,我跟她說話,她沒理睬我,就此算了,我听見她母親叫她月亮,多奇怪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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