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方什麼,不過故作大方而已,看樣子也非常的不開心,這等人,我還有看不穿的!餅三五天,原形就畢露了,有什麼分別!」
我不晌。
「難為你了。」她說。
「看樣子你好像很不開心,為什麼?」我問她︰「早上還鮮龍活跳的。」
她苦笑,「唉,生不遇時,遇又非偶啊!」
「小姐,去睡吧。」我說︰「明天一大早還要趕功課。」
于是她去睡了。我有夢。夢見著三年前的本身,寂寞空閑無聊傷心,醒來之後,決定把那幅畫畫好,她說︰「我總是還是記得他」。這是個好名字。穿衣服趕到學校去,路上倒是有點開心,至少現在忙得昏頭昏腦,除非夜里做夢,否則沒有時候不歡。
放學回來,我想那個叫漢斯的家伙大概又來苦纏,誰曉得他留下一信,走了。
我詫異得不得了,我倒是小覦了他,他倒是比我們想像中大方得多,恐怕是因為有點中國血統的緣故,走了。信中附著地址姓名,他說︰有空請來信。我是不愛寫信的人,再空也不寫信的,于是我遞給佩姬素看。
佩姬素看了,也有點一意外,她說︰「啊,走了。」仍把信還我,那聲音是淡之又淡的。
自然那不過是一個普通的男孩子。也許多年之前我們曾深愛的男人,也不過是更普通的男人,只是那時候年輕。
佩姬素又加了一句︰「他走了倒好。」
這人來得不是時候,他來遲了幾年,若是早一點,說不定佩姬素跟他回了家鄉,像他母親那樣,至于隔幾年是否離婚,又是另外一件事。
這是佩姬素的通訊朋友。
誤車
去參觀表姐的婚禮,她決定在利物浦結婚了。利物浦是一個好地方,可是不是結婚的地方。但是表姐要在利物浦結婚。
而且她終于結婚了。
三十二歲才結婚,大家都說,可是終于還是結婚了。
我很愛表姐,這種愛不是姊弟之愛,換句話說,我單戀她很久了,自從很小開始,我就覺得她是一個美麗能干、黑白分明、有肝有膽的女子。但我是她表弟,而且比她小了十年,我怎麼可以向她示愛。
我是一個笨人,七情六欲是放在臉上的,別人也許不會留意到,但她是知道的,她怎麼會不知道,她見我的時候,總還是那麼大方,有說有笑。
我們的時間是默默渡過的。
然後她結婚了。
我要去參觀她的婚禮。
自黑池趕去,到了她那里,客人都沒有到。婚禮安排在第二天,我是特別早一點去的,不想與人群混在一起,表姐在客廳里。
那是一問美麗新蓋的平房。
表姐穿著一件圓角的棉祆,雙捆邊。她實在是十分考究的,這跟在香港有什麼兩樣。
她在寫字,一張大大的宣紙壓在兩條紙鎮下,用毛筆大大的寫著草書,「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新民,在止于至善……」
當時我問她,「你怎麼寫起《大學》來了?」
她抬頭一笑,一雙眼楮黑白分明,反問︰「你要我寫什麼?逍遙游?」
「至少應該是︰誰道閑情拋卻久,每到春來,惆悵還如舊,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辭鏡里朱顏瘦……」
她微微一笑,「你看我還是有閑情的人嘛?」
我抖起那張字看,我說︰「這麼好的字,現在這些人里,也只有你會寫了,咱們都不行了。」
「又算什麼?」她放下了筆。
我看她。
她的臉上,沒有快樂,沒有不快樂。她的丈夫是個做生意的人,經濟上是過得去的,不過視她為一個頗具姿色的女人,她最最好的優點,他是不會知道的,然而她還是嫁人。一個女人,靠自己雙腿站了那麼些日子,也該累了吧。
我沒有說什麼,至少她的臉是祥和的,溫柔的,美麗的。
三十二歲對她來說,還是年輕的,皮膚有一種深沉的,蜜糖似的顏色,非常吸引。
我跟她說︰「我是乘火車來的,我那輛小車子壞了。明天有一節重要的課要上,得趕回去。」
「真的那麼重要?」她問,「我明天晚上差人送你走。」
「不行,那節課非去不可。」我說。
「那麼你來了也等于沒來,並沒有參加我的婚禮。」
「來了就是來了,怎麼說沒來?我下午五點走。」
她仍然微笑,「我不勉強你。」
「還有,媽媽說他們的禮物押後著,等你回去了才給,因為我在此地不會挑——」
「明白了。」她仍是微笑著。
我覺得她笑得太多了。即使終于結了婚,也沒有什麼好值得如此高興的。有什麼開心呢?結了婚,也不過與所有其他的女人一樣。
我坐到五點。
吃了很多點心糖果,從未沒吃得這麼多。她家的起坐間有落地長窗,草地修得如地毯一般,玫瑰盛放。我默默的注視著這個花園。
到了五點,我說要走。
她送我。如果她真要留我,也留得住的,但何必呢?即使她要留我,也不必待至今日,我不過是她一個不相干的遠房表弟而已。
我覺得很乏味。真的白來了。
況且她沒有送我去車站,我叫了街車。她站在門口,平房的門口是雪白的,她那件棉襖是紅的,我向她擺擺手。她進屋子去。
車子到了火車站,我買了票子,問是哪一列車站,服務員向前指了指,我便向前走,一直走。
一卡一卡的火車,我一直走,一卡一卡的火車。
然後我憑意識上了車,挑了個位子坐下,看看表,五點一刻,車子五點半就開。我閉目養神。真是白來了,她嫁得與所有的女人一樣,非常的開心,非常的慶幸她得到了買主。這使我非常的傷心。
火車移動了,我很疲倦,一小時零一刻鐘以後,我可以回到黑池,到我那十全十美的宿舍里睡一覺,然後醒來之後,就什麼事都沒有了,有時候睡一覺可以解決很多煩惱事,我閉上了眼楮。
火車移動著,移動著,移動著。
無論如何,我是不會有希望的。即使她一輩子不嫁,我一輩子不娶,也是沒有希望的。況且她也變了,以前她是那種「天缺一角有女蝸,心缺一塊難再補」的人物,現在她只求住一間豪華點的平房而已。一個人是會變的,我不能要求她還維持十八歲的模樣。況且她不是一直微笑著嗎?她一直在微笑。
我睡著了。
醒來的時候,我看表,七點半。
七點半?
七點半!
火車還在動,我跳起來,怎麼可能?七點半?早就該到了,火車不過開一個多鐘頭就到黑池了,這輛車去什麼地方?我推開了窗門一看,外面都是黑的,只听得火車隆隆響。我跳起來,抓住了一個服務員問︰「這車去哪兒的?」
那人詫異他說︰「蘇格蘭,先生,蘇格蘭。」一副蘇格蘭口音。
我的媽呀,我幾乎吐出血來,蘇格蘭,我上錯車子了,怎麼會到蘇格蘭來了?我申吟一下,怎麼回去呢?我必需馬上下車。
我立刻走到車門去站定,問下一站的地點,結果他們說了一個小鎮的名字,我隔了十分鐘,便下了車。
奇怪的是,我並沒有什麼害怕或是憤怒,也沒有心灰。我很少踫到這種事情,迷了路,在蘇格蘭邊境,我要趕回黑池,明天有一節課要上,很重要的,但是我沒有著急。很奇怪,我沒有著急。
平常我是一個很緊張的人,可是這次我很冷靜。我再看看時間,最後一班火車已經沒有了。怎麼辦呢?叫計程車?沒有那麼多錢。順風車?站三個小時未必有人載我。怎麼辦?袋里有十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