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車站上,風很緊,我拉了拉圍巾。
有霧。
我坐在長凳上。
然後我發覺長凳那一頭也有一個人坐在那里。
是個外國女人。
金色的頭發如一幅畫般,又如馬鬃,飛揚在風中霧中。包在雨衣中的身型還顯得縴細。她轉過頭來,倒是一張清秀的臉,如一個女學生般,大眼楮是一種透明的淺色,是藍是灰,看不清楚,天色很黑了,路燈又不明。我呆呆的看著她。
她的大眼楮是無可奈何的,幽幽的。
我沒有出聲。
她問我︰「等人?」
我答︰「我乘錯了車子。」
「真的?你原先去什麼地方?」她問。
「黑池。」
「我也乘錯了車。兩列車排在一起,一輛去黑池,我上了去蘇格蘭那輛,結果在這里下了車。」她聳聳肩。
我笑了,天下這麼巧的事。
她一張臉倒是很清秀的,沒有一般洋女人的粗糙可怕,而且沒有搽得紅顏綠色。我嘆了一口氣。
我問︰「我們應該怎麼辦?」
「我也不知道,我在想。」她說。
「我也在想。」我說。
「你是中國人?」她問。
「是的,中國人。」
「我是英國人。」她說。
「我猜到了。」我禮貌的說。
她的英文很準很好。像是出身不錯的一個女人,約莫二十三四歲。不過外國女人很難講,但凡看上去二十余歲的,其實不過十余歲而已。
我忽然說︰「你的頭發,像鮑蒂昔里的女人。」
她笑了。「在這個時候,在這種天氣,在這種情況下,你還可以說這種話,我真佩服你的勇氣。
我微笑,「我不能哭啊。」
「你打哪兒來?」她問。
「參加婚禮。我心愛的女人結婚了。」我忽然說了實話,一個秘密,我從來沒有對別人說過的一件秘密,「我很難過,又有點輕松,我不再介意了。她是我表姐,大我十歲。」
她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很了解的問︰「她可美麗?」
「很美。」我淡淡的說,「再也沒有更美的了。」
「她一定很美。」她說,「一定的。」
「你呢?」我問,「你在利物浦干嗎?」
「我?我到博物館去。」她又聳聳肩膀。
「做什麼?」我奇怪的問。
「很久之前,我認得一個男人,我們來利物浦,在博物館看過一幅畫,叫《但丁初遇比亞翠絲》,後來我覺得寂寞,又回來看這幅畫。」這大概也是她的秘密?她也很平靜。
「他呢?」我問。
「走了。」
「哪里?」我又問。
「我不知道。」她說,「已經與我沒有關系了。」
「但是你又回來再看這幅畫。為什麼?」
「因為我笨。」她很溫柔的說。
「我也很蠢。」我微笑。
「你的英文說得那麼好。」她說。
「我念英國文學兼歷史,我明年拿博士了。」
「恭喜。」她說。
「我們怎麼辦?」我問,「坐到天亮?我不介意,只是太冷了,到了深夜,一定更冷。怎麼辦?」
「找一間小旅館。」她說,「睡一夜,明天走。」
「哪里去找?」我問︰「倒是好主意。」
「看看火車站里有沒有小便告。」她說。
我們站起來。她是一個聰明的女孩子。身上的衣服貨色也很好。不像是蹩腳女人。在外國,男人也得當心。能看《但丁初遇比亞翠絲》的女人總不會太差吧?
我們看到了一段廣告,那旅館就在火車站後面,我們很幸運。我們向後走去。
他說︰「看看如果有房間,我們要一間雙人房如何?一人睡一張床,可以省一點。我身上只有十鎊,明天還要另買火車票。」
我說︰「我的天,我也只有十鎊,一間單人房要多少?」
「我不知道,所以我要跟你商量。」
「好的。你放心,在某方面我是很君子的。」
她不出聲。她很漂亮,這是我第一次覺得英國女人漂亮,她有點蒼白,但是她的面孔賣在相當好看,而那頭厚而且長的金發,是可以一把又一把抓起來搓揉的。
我們到了酒店,它是一間很體面的酒店。
單人房五鎊,雙人房七鎊,我們馬上決定省下三鎊,租雙人房。很奇怪吧,兩個不相識的人,忽然睡在一間房間里。我們簽字王先生太太。接待員什麼也不問。上了房間,她往床上一躺。
我也往余下那張小床上一躺。
「我太累了。」她說。
「我想淋浴。」我說,「如果你要用洗手間,我讓你先用。」總要客氣一點。
「沒關系。」她說,「你先用。」
我馬上淋浴,把水開得很熱。好好的蒸了一下,寒冷疲倦都沒有了,倒是有點肚子餓,已經十一點多了。明天要上課,看情形是泡了湯了。原可以打電話去表姐處求救——算了,明天趕回去吧,什麼都是注定的。
我裹著大毛巾出去,把襯衫衣服折好,放在椅子上,然後鑽進被窩里。
一張床,一張床,竟可以這麼樣的舒服。
她微笑一下,也去淋浴了。我听到浴間里蓬蓬夾嘩嘩的聲音。我看到她手邊有一包餅干,便順手取了過來吃,吃得很有味道。
她穿著襯衫出來,兩條腿很光滑有致。她美得不像英國女人。
她也鑽進被子里,嘆了一口氣。
我說︰「晚安。」
「晚安。」她說。
我吃著她的餅干,「沙沙」的作響,滿床是餅干屑,睡酒店就有這個好處。
「明天我還你三鎊半。」她說。
「沒關系。」
「明天你回利物浦?」她問。
「不,黑池,你忘了?」我說,「你呢?」
「南港。」
「很近。」
「是的。」
「晚安。」我說。
「晚安。」她說。
我轉了一個身。不知誰把窗簾拉開了,有一彎月亮。是初五初六?抑是初七初八日,中國人聰明,看月亮可以知道日子。然而再聰明,也無法控制感情,寫情詩怨詞最多的,也是中國人。為了感情,我希望我是洋人,即使刻骨銘心,也有股瀟灑之風。
我怎麼辦呢?明天的課……可以補考吧?我準備了那麼久的科目。我並不十分擔心,我一直告訴自己,忘了,忘了,把她一百個一千個缺點數出來,但是她還是她,我自幼愛得己成了習慣的一個人。
我把手臂放在腦後,看著窗外微微的月色。
她終于嫁了。
我翻了一個身,看到睡在我隔壁床上的洋女孩……。
她臉上掛著兩行眼淚。怔怔的看著我。她不是在看我,只是我剛巧調轉了頭,她來不及抹干眼淚。
我柔和的說︰「既然完了,就應該完了。」
她微笑,「我知道,我心靈雖然願意,但卻軟弱得很。」她任由眼淚落下來。
「時間,醫治一切憂傷。」我說。
她又微笑,「這話是‘小王子’說的吧,時間可沒醫好他的憂傷,他騙人。」
我笑了。
她的微笑,使我想起了表姐。表姐也不一直在微笑嗎?一直笑,難道不疲倦?也許一個人在真正無可奈何的時候,除了微笑,也只好微笑了。
我看著她,她的金發垂在被單上。
我問︰「你的頭發長了多久了?」
「從小沒有剪過。洗一次頭要好幾個鐘頭,黑頭發好。」
「黑發若這麼長,就像義冢里鑽出來的鬼,還是金發好一點。」我說,「黑發比較適合一種輕俏的、秀氣的式樣。」
她呆呆的听著。
「你疲倦嗎?」我問。
「其實並不。」她說。
「我的意思是,你日常生活疲倦嗎?」我問。
「哦,是的,我是常常疲倦的。」她用手支住了頭,「非常的倦,一種睡眠無法消除的疲倦,我覺得死亡是自然的,上帝設造的,因為活到某一個程度,你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