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笑,"如果你是個拘泥的人,我不會說,自然也不會喜歡你。"
我點點頭。對一個寫作的男人來說,她是個太理想的情人︰美麗、懂事、理智、富有、成熟、有情趣、懂得生活,什麼都不勞人操心……
"你不想再婚?"
"大事靠的是緣份。"她微笑。
"為什麼選中我?"
"也是緣份,"她輕輕送來舒適的高帽子,"聞名已久,如雷貫耳,有機會遇見,當然不想放棄機會。"
我把雙手插在口袋中,慢慢與她踱步。
"一切听其自然吧!"我終於說。
"听其自然?"她失聲笑,"那是不是拒絕我?"
我說,"我多留三天好不好?"
"太好了。有這三天的機會,也許一切都不一樣。"
我與她握手為定。
"這三天,你仍住酒店?"
"自然。"
"你已經退了房間了。"
"可以續訂。"我覺得她開始有點咄咄逼人。
"是嗎?听說滿了。"她狡猾地笑。
我呆呆看著她,她打算怎麼樣?志在必得?
我忙說,"我只是一個窮書生。"
"錢我有。"
"我不是一個使女人鈔票的窮書生。"
"你使你自己的錢即可,我不會逼你用女人的錢。"她笑。
"搬到你家去,還不是揩油。"我看住她,"你不是想我搬到你去嗎?"
她有些靦碘,只是三秒鐘,又恢復自若。
"朋友家住數日,也屬平常。"
"好,我也不必太小家子氣。"我答應下來。
"太好了。"她看我一眼,"我知道你會答應的。"
她好像事事有先見之明,什麼都計算在內。
一個聰明的女孩子,無疑。
也許太聰明了,她到底對我有什麼企圖?真想把我留下來做情人?
一個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她真的有這麼寂寞嗎?
我並沒有想太久,便挽了行李走進她的家門。
外國人為了省錢,常在朋友親戚家住宿,香港人就很少有這樣的習慣。
與這位女士在一起住三天,並不表示有什麼蹊蹺之處,相信我與她都不致於欲火焚身。
她把我招呼得很好。
娓娓把她的身世道來,她經過了一番很寂寞的日子,如今平靜下來,想找一個伴。
條件是清高的人,端正的相貌,有一份很好的職業,但不是忙得不可開交的那種,有藝術修養以及懂得生活情趣,陪著她。
本來想找個畫家,後來發覺畫家太髒太過任性,又決定科學家會好一點,後來知道他們很悶很理性,直至踫到了我,她認為她找對了人。
她此舉是很風雅的。
不是為愛情也不是為歸宿,只是為有個伴侶。
我呢,剛巧感情在游離狀態,並不是傷心欲絕,但多少有一絲失望,如果與她相處一段日子,倒真的可以得益非淺。
一切合情合理,單身的男人與單身的女人,在這個美麗繁忙的大都會相逢,留下一段故事。
不過我是一個老式的男人,我同她說過。
我不可能在福克大道住她的房子,游手好閑,光為了陪她而留下來。
三天是可以的。
三個月就不必了,我不想看到我們之間瀟灑的感情發酸。日子久了,男女總為錢財擔憂紛爭,不會有什麼好的結果。
我幾乎已經決定了結局,一如我寫小說的習慣,開始一個長篇之前,總是先打好草稿,安排結局。
這是我的一貫作風,可以說是職業病。
她很取悅我,我們整個上午坐在圖畫室內上天入地的閑聊,一天彷佛一世紀那麼長久,咖啡跟著白酒,再跟著咖啡,大家都那麼享受。
她很清醒,知道留不住我。
很坦白,"也許留得住你,我會看不起你。"
"這是必然的,"我點點頭,"女人的通病如此。"
她笑了。
"你是一個美麗的女人。"我說。
"這話出於一個不是沒有名氣的小說家。特別動听。"她問。"你會不會寫我的故事,"
我欠一欠身,"未免有點過於平凡。"
她頹然,"當事人認為轟烈的事,旁人眼中看來最普通不過。"笑了。
"那是因為人最自我中心。"
她解嘲的說,"像你與我這件事,我們認為浪漫——"
我接上去,"別人必會認為猥瑣。"
"是,"她說,"一個寡婦去勾搭男人。"
"而那個男人是窮書生,趁勢就搬進她屋子里去了。"
她仰頭大笑。
"所以在別人嘴里,一切都是不堪的,根本不用刻意去討好任何人,"我說,"我行我素。"
"在香港也可以嗎?"
"為什麼不可以?"我說,"在世界任何一個角落都可以,這不是地區的問題,這是性格的問題。"
她惻著頭,陷入沉思中.
"但是我父母與公婆都住香港。"
"瞧性格問題,是你天生不夠開放。"我拍拍她手臂,"我何嘗不是?失去這一次機會,也許緩 悔一世,但礙於性格問題,我不能留下。"
"已經決定了?"她惋惜的說。
我點點頭。
"那為什麼還進來往?"她問。
"喜歡與你相處幾天,你不覺得我們很投機?"
"覺得。"
"那就好了。"我說。
三天後,我收拾行李離開她的家,我們交換了地址。人怎麼可能真的來去如一陣風?總有蹤跡留下,這個便是例子。
"有空來看我。"她很認真的說。
我不舍得她,拉起她的手深深吻下去。
"你這個人!"她嗔怪我,"明明不舍得,卻又要走。"
"我回香港,想通了再來找你。"我說︰"一定。"
"不去威尼斯了?"
我搖搖頭,我仿佛又心有所寄,"我們或許可以正式開始,不必如此偷偷模模,你說是不是?"而威尼斯是一個最頹喪的地方,不配合我此刻的心情,我決定回香港。
她點點頭。
"或許我不配你?"我加一句。
她斜眼睨我,我們兩人都笑了。
"到香港來,"我說,"住我家,你會喜歡我的家。"
我們並不是分離,我要扭轉局面,反客為主,訂下一次的約會。
我倆緊緊的擁抱,期待更好的將來。
貨腰女
姐姐貨腰為生。
「貨腰」就是說,將腰肢租出來,換錢。
一個女人把腰身當貨色,請問她做的是什麼生意?
可想而知。
開頭的時候,我與兩個弟弟只有十多歲,她剛剛中學畢業。
家境一向很好,但是父親好賭,等到債主上門時,什麼都崩潰,誰都不能力挽狂瀾。
住的公寓未來是自己的,現在已經押給銀行一個月,萬多元利息,廠房經已轉讓,所有現款珠寶都不剩。本來要上大學的姐姐驚呆了。
母親接著進了醫院,父親一走了之,索性失蹤,一切情節都像一出苦情戲。
十六歲的我與十八歲的姐姐急求辦法。
廠長張伯伯與我們有廿多年的交情,由他出面,建議幾個辦法,我與姐姐面面相覷,不知所措。
我們哪里懂得那麼多。
問母親,她在病榻上說,"都是我不好,但是男人在外頭的事,我怎麼會曉得?"
受了這麼大的打擊,她的心智有些失常。
我與姐姐都沒有哭。
張伯伯間,"一個月開銷要多少?"
我們算了一算,"萬把塊。"
張伯嘆口氣,"要省一點。"
"最省了,"我攤開來,"兩個弟弟與我的學費車費、母親的醫藥費,家中開門七件事,算在一起,實在沒有浪費。"
張伯沉吟,"把房子賣掉吧!"
我與姐姐點點頭,一點辦法都沒有。
房子賣了五十萬,還清銀行與債主之後,剩下十多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