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覺得現在的我,跟那個時候的我一點分別都沒有,同樣的旁徨無依。
我不是不能夠獨自支撐生活,面對世界,太可以了,太能夠了,甚至比許多男人都做得好,但是我不喜歡這種孤清的生活,我盼望獲得終身伴侶。終身的,不勞我每隔一段時間又要出去找。
四號舒家的女佣挽看菜籃子出來,由司機送下山買菜。
萍姐老埋怨她沒有同樣的待遇,她得用公共交通工具。,
我嘆口氣。
那位舒先生可以請我進屋吃杯茶呀,為什麼不?但人家心中根本沒有我這個人。就算記得我,也未必要請我吃茶。
我只好百般無聊的回屋子去。
萍姐問我︰「不出去呀?」
「你最好我出去,你不必做飯。」
「當然。」她說︰「人家年輕小姐,天天有人約。」
「我不年輕了。」我說︰「我沒有力氣玩。」
「假的!」萍姐認為我不出去,就是跟她過不去。
我躺沙發上看書。
最近生意也淡,整個人懶得厲害。
忽然萍姐過來說︰「小姐,隔壁舒家來借東西。」
「借什麼?」我奇問。
「借煙羊肉,他們佣人進城去買,買不到,有一次見我買過,所以問咱們有沒有?」
「咱們還有沒有?」我問。
「尚餘數片。」
「借給他們好了。」
我心嘀咕,巴巴的想吃這個,真奇怪,除了夾面包或與臭芝士同吃,煙羊肉並不好滋味,又不是下午當點心,這個姓舒的人真怪。
「他們的佣人嚇得什麼似的,舒家主人好凶。」萍姐說。
我打蛇隨棍上,「所以呀,你還不知足。」
萍姐無甚言語,取了煙肉,交予他們。
而我,繼續過我那孤單的星期日。日復一日,不堪寂寞,默默忍耐,有苦自知,再這樣下去,我都快放棄春天。
要向四號的舒先生學習控制寂寞之道,問他有什麼辦法,可以耽在屋內,日日夜夜不出門一步。
真行。
他屋子的裝修也很普通,並沒有什麼驚人之處,莫非他睡房收著十架最新電子游戲機,天天打太空怪客打到天亮?
我的想像力隨著他的神秘感飛馳。
也許他有一個秘密情人,夜夜由司機接來幽會,他根本不愁寂寞。
我笑出來,我實在太無聊了。
餅數日他們家佣人買來一大包煙羊肉還我們,怕有半公斤,真是神經,這種肉吃不光會乾掉的,多買是浪費。
但舒先生是最懂得浪費之道的人,還有什麼比時間更寶貴?至少他懂得把大量時間付之流水。
他們佣人很感激,時常送些零碎食物來。
舒家的食譜完全歐陸風味的,我深深奇怪,除非住在赫爾辛基或是哥本哈根這種地方久了,否則無法吃這類食物。
我很好奇。
不過萍姐為我解答這個謎。
她說︰「舒太太愛吃這類東西,做好之後,放在她生前坐的空位子前,過一會兒,又拿走倒掉。」
「什麼!」我張大嘴。
「多久了?」這個痴心漢。
「二年多都如此。」
嚇死人,這是干什麼!
「他們說舒先生平時一句話也沒有,但半夜他對著去世的舒太的照片哭。」
我的天,太過份了。這種無盡的愛發生在現實生活中,感覺不是淚漫,而是恐怖,真虧他們家的佣人做得長。
作為旁人,我應不應該有所表示?
當然不應該,我有什麼資格去干涉別人生活方式?他會報警抓我。
張家的孩子纏牢我叫我教象棋,我只好陪他們混。其實我做人何嘗不消極,跟孩子泡也不出去尋訪有可能性之及格男人。
下完棋我們溜冰,吵是很吵,但我想白天無所謂。
不過那個管家仍然出來干涉。
我很生氣,對他說︰「叫舒先生把整座山買下來,豎塊大牌子,叫生人勿近,近者槍斃」,那豈不是好?現在他沒有權說話。」
「可是——」
我一手推開,進入舒宅,春見他沉默的站在管家身後。
他俊朗的面色蒼白得透明,鐵青著臉,盯住我。
我跟他說︰「今天有太陽,奇古拉伯爵,我們正常人是在白天活動的,難免有聲音吵耳。」
他回答︰「不是我自已怕吵。」
「那麼是誰?」我直率但溫和的問︰「是誰怕吵?是舒夫人嗎?她已經去世很久了。」
避家听見我這麼說,連忙低下頭,退後一步。舒先生的臉色更難看,他說︰「林小姐,請你出去!」
「我出去無所謂,但是你還要沉迷在這個夢幻世界里多久?」我輕輕的問︰「人死不能復生。」
「請出去!」
我轉頭離開。
咦!為什麼要關心這個陌生人?跟我有什麼關系?為什麼要同他說這種話?人家愛哭死,那是人家的事,身為一個現代人,應有鐵石之心腸,自掃門前雪之瀟灑,我怎麼會這麼婆婆媽媽。
我臉紅。
我要改一改這個脾氣,萍水相逢的人,哪管得這麼多?
一連好幾天,我都為自己的多事而害躁,不敢出門。
張家的孩子來,我們只在地下室打康樂棋。
舒氏愛做情聖,我有什麼辦法?奇是奇在他沒有朋友,也沒有親人。
我太過重視他,自什麼時候開始,我將感情代入他身上?
要小心要小心。
又過了幾天,萍姐說︰「小姐,隔壁又要來借東西!」
「借什麼?不借。」
「小姐,隔壁佣人走遍花鋪花檔,都買不到郁金香,咱們院子里有,想來借幾朵。」
「沒商量。」我說︰「這花是我自己蓄意種的,與街上賣的又不同,你沒留意?白得透明的四瓣尖頂郁金香,是奇異品種。」
「人家」
「我不管人家怎麼樣,我不信人家會剝他佣人的皮。他們的事我不要知,我也不要理,到此打住。」我翻閱起雜志來。
餅了半小時,門鈴響。
我以為是張家的孩子。
萍姐氣急敗壞的說︰「小姐,是舒先生來找你。」
我也跳起來,他?他親自出馬?
我連忙迎上去。
他很為難,站在門廊處,想說什麼,又說不出口,我靜靜等地開口。
餅了很久很久,定有五分鍾,他說︰「今日是內人生日。」
我無法搭腔,只好耐心的等候。
相信我,我從來沒有這麼耐心過。
「她生前喜歡郁金香。」
「你們在北歐住餅?」我淡淡的問。
「是的,我們在荷蘭渡過好幾年。」
「所以你想問我要花?」
「是的,她生前一直喜歡這種花。」
我無奈,人家親自上門來懇求,我也不便拒人過甚。
「等一等。」
我取了剪刀,他一起到後園。我自己倒沒留意,前些時候種下的花開了,一朵朵碗大的白苞,美麗地在薄薄的陽光下抖動。
我忍心地擦卡擦卡剪下六枝,交在他手中。
「謝謝。」他萬分珍貴的捧住花束。
我忍不住說︰「假如有人對我這麼好,短命點也值得。」
說完轉頭回屋子內。
他一定是拿去供奉在去世的妻子像前。
不要說死後,活著的時候,也沒有人對我這麼好。
多麼惆悵,這種福份可遇不可求。看樣子她活著的時候,他們如一對比翼鳥。她去世,他就剩下一個軀體,蕩氣回腸,只是為她的回憶而延續生命。
她活著的時候,他們不知道有多麼恩愛。生命只要好,不需要長。
我嘆一口氣,照舊回屋里躺著。
第二天,萍姐捧進來大束的康乃馨,總有三四十朵,插在一只玻璃瓶里,她說︰「是舒先生送的。」
我先留意了那只瓶,那是只二十年代「的確」設計的大水晶瓶,非常名貴。
我笑問︰「不是連瓶一起送吧?」
「就是連瓶一起送。」萍姐說︰「舒先生指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