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星期日上午,早起,看遍所有書報雜志,無聊,出去與孩子們玩球。
張家的四個兒子最好玩、最頑皮,簡直不可救藥,依次序每人矮半個頭,我與他們踢足球,每輸每戰,從不氣餒。賭注是漢堡包汽水。
一日他們叫我出去,我想想這四個小孩,又來找吃的了。
看到他們手拿著回力球扳,不禁歡呼。
回力球!
小時在澳門住,看見叔伯們玩過,現在又見到,太興奮。孩子們七嘴八舌地討論計分法,我技癢(手癢),用力一下把球丟出去。
那只球以每小時三十公里的時速滴溜溜轉向四號的三樓窗口,不偏不倚,「嘩拉」一聲,撞破大扇的玻璃窗,跌入室內。
張家的大兒子奔過來,「我們還取回這球嗎?」
我拉起他逃。
還球呢,人家出來,怕不把我抓到警局去。我們躲進車房,蹲下來喘氣。
張家四個孩子問我︰「我們是否已成為通緝犯?」
我點點頭。
孩子們興奮得要命,擠在一起咕咕的笑。
「怎麼辦?」孩子們問。
「因為犯了這個罪,終身受辱,永遠不得超生。」
「嘩!」更心醉了。
「我想我要去自首。」
「不行,他們會判你坐牢。」孩子們嚷︰「會打你,會不讓你吃東西!」
我站起來,嘆口氣,「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說什麼,姐姐,你說什麼?」
我拍拍身上的灰塵。「我去自首。」
孩子們很感動,跟我身後看熱鬧。
我去按鈴。
一個頭發花白的男人前來開門,板著面孔。
「舒先生?」我尷尬。
「不,我是舒家的管家。」
「那只球——」
「是你?」他怪叫起來。
「是我,我願意負責一切賠償。」我低著頭。
「你嚇死人!這麼大的女孩了,還玩球?多危險你可知道?最大的一塊碎玻璃足以把你的頭切下來!」他吼,「太魯莽了,你們這些人,就會為一己的私欲而為所欲為,絲毫不為他人著想,太離譜了!」
我瞪著他,這人可以登台講道。
「你以為我夸張?你上來看看咱們的書房,來呀!」
我只得跟他上去。
一看到書房內的情景,我馬上致歉,「對不起,真對不起,但真是意外,我負責賠償一切……」
「你知不知道球飛進來的時候,舒先生正坐在這里听音樂?忽然之間,窗戶碎成一千片一萬片,像落了只炸彈似,你想想—」
他一步步趨向前,把我逼進書房角落。
我都快哭了。
「原諒我,原諒我。」我尖叫。
「你叫人來修理?」他凶霸霸的問。
「是是。」
「今天之內?」
「是是。」
「你可以走了。」他指著大門。
我逃出去。
孩子們很講義氣,在舒家大門等我,「怎麼了,怎麼了?有沒有揍你?會不會告訴你爸媽?」紛紛的慰問.
我說︰「以後都不要再在這里玩球了。我們走。」
我立刻找工人上舒家收拾,親自督工,幸虧本來是做設計的,認得這班工匠。
避家眼楮瞪得銅錢般大,一直不原諒我。
我不出聲,叫師傅量了玻璃尺寸。
師傅說半圓型的玻璃很難找,要重新割,需要時間,我催他,忽然想起家中一塊現成尺寸的半圓型玻璃,又不舍得拿出來,因為是一塊舊刻暗花仿「拉利克」設計,很難找得到。
我雖然內疚,但不至於內疚得想大出血。
想了很久。
「怎麼樣?」管家大聲呼喝︰「今晚下雨怎麼辦?」
「怎麼會下雨?」我反問。
「已經下毛毛雨了!」管家說。
我氣得要命,初春很冷,下雨,書房里又鋪滿地毯,不是好玩的!我只好說︰「我那邊地下室有一塊玻璃,先抬來用。」
避家瞪看我不放,「那還不去搬?」
我罵他,「你這個小人!這屋子又不是你的,我已經盡量作出讓步以及補償,你還想恁地?我不是奴隸。」
他被我罵走。我與師傅回自己的屋子去搬玻璃。
回去的時候看見一個年青男人站在書房內。
又是哪個孤假虎威的討厭人!我說︰「讓開。」
他退後一步,我看他一眼,劍眉星目,長得好不英俊,只是面孔上沒有什麼表情。
我說︰「我們是來裝玻璃的,你跟舒老先生說,叫他放心,今晚下雹子也不怕,保證有窗戶。」
他不出聲。
師傅同我說︰「沒問題,一下子就做好,林小姐,你先回去?」
「我坐此地監工,我沒事做。」
那塊玻璃路遠遙遙,是從英國帶回來的。玻璃上隱隱刻著兩枝百合花,非常的含蓄美麗,陽光照上來,有兩種透明度,這扇窗向北,斜陽曬過來,別有一種風味。
我愛這塊玻璃。
那個年輕男人也看出瞄頭來了。
「這塊玻璃是哪里來的?」他沉聲問。
「是我借給你們的。」我說︰「將來舒老先生一搬家,要還我的。」
「很美。」他說。
我總算露出一絲微笑,「謝謝你。」
避家走上來,「舒先生,一切沒事了,我已告訴張家,請他們別叫孩子在下面玩球。」
我還不醒悟︰你是舒先生的公子?」我問︰「請代我向他道歉。」
「我是這里唯一的舒先生。」
「什麼?」我問,他不是老頭子嗎?〔你?」
「謝謝你,林小姐。」他向我微微鞠躬,走出去。
他是舒老先生?
我愕住,這麼年輕,才三十多歲,這麼漂亮,怎麼可能他就是舒先生,一天到晚在屋子裹不出去?難怪他面孔上沒有一點神采。
即使喪失伴侶,也不必如此——即使——我笑出來,事情不臨到自己頭上,是永遠不會知道的,說起別人的時候,總是輕描淡寫為之,真正發生在自己頭上,哪兒有這麼輕松!我坐著看師傅換好了玻璃,收拾一切工具,臨走的時候我同管家說要見一見舒先生。
「不用了,」管家仍然那麼傲,「舒先生請你開賬單來。」
拒人千里之外。
我真想開一張一萬鎊的支票給他,後來想一想,算了,是我自己不好,何必爭這種意氣。
回到家,吃了飯,又是听音樂的時候。
最近我喜歡听一些毫無意義的情歌,輕綿綿,懶洋洋,濫情傷感,但在寒冷,下毛毛雨的春天黃昏,我都為之感動,幾乎落淚。
像「假如你離去,
在一個夏日,
你不妨乾脆把太陽也帶走,
我會漸漸死亡直至下一個再見…」
我也想出來找伴侶,但胡亂地,忽忽的,找得到誰呢?人家已經一雙雙一對對…我
「霍」地站起來,不再去想那個問題。
黃昏是最難熬的,過了黃昏,天色全黑,我也就認命,很快又是另外一天,明天又看看有些什麼新的失望。
可怕的黃昏。
我走到露台.抬起頭看我的芳鄰,他書房的燈又亮起來。他的氣質那麼好,難道他不用工作?這麼全心全意的傷感,在今日也很難得了,是一種奢侈,我也為死去的感情哀悼,但我還是生活得很好,工作得很上軌道,一切與常人無異,我的心再憔悴再破碎,也只有自己知道。
但是這位舒先生索性放棄世上一切來為他妻子悲哀,我覺得偉大之餘,未免浪費一點。
死去的人已經死去,將來在天上,總還可以見面,活著的人卻要比往日更努力才是。
第二天,星期日。
張家四個孩子跟父母出海游樂去,我一個人,既不想出城,也不想找朋友,就一個人對牢牆壁練網球。
練累了,坐帆布椅子休息。
天色仍然陰沉。使我想起當年在英國留學的苦況。那麼大的異鄉,只有我一個人,天天早上捱一條三十分鐘的路去上課,迷茫落泊,一點也沒有別人念大學的樂趣,就這樣過了四年,實在忍不住的時候,也跟著人到派對去,更覺無聊,完全是時間上的一種浪費。當然,後來拿著文憑回來,父親龍顏大悅,在遺囑上為我添了一注…不過這已經是題外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