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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環蝕 第6頁

作者︰亦舒

所有溫習時間她都用來玩,一切新式的舞她都會跳,什麼樣的球類她都會玩,男朋友一籮籮,都是她的同類,人人無憂無慮,不知天高地厚。

對他們來說,生命中簡直沒有愁苦,所有煩惱,皆出于庸人自優。

案母為此煩言嘖嘖,我卻十分欣賞小妹這等天真爛漫,老實說,你要是看過毛姆的短篇小說《草蜢與蜜蜂》,你就不會替小妹擔心。

這是與生俱來的福氣,學也學不來,不能勉強,我與她是兩姐妹,不過差三歲,那年我正讀大學一年,愁得頭發都快白了,怕死功課追不上。

小妹老取笑我︰「小姐姐面皮薄,輸不起,獅子博免都用盡全力,怎麼會不辛苦,當心未老先衰。」

她說得很對,為什麼呢,為了一點點成績,做得筋疲力盡,太不劃算。

這也是性格使然,如小妹所說,「小姐姐吃碗面都那麼一本正經的」,我自己也沒法控制這種態度。

兩姐妹搓勻再分開就好了,父母說。

但是我倆還是各行各路,各有各的作風。

小妹深夜自外返來,總還見我伏案工作。

嬌俏的她也還來得及同我說晚安,向我眼,然後才去卸妝。

她愛玩,我愛工作。

母親教訓她,她就說︰「姐姐把工作當娛樂,如果她認為不好玩,她就不會熬得那麼慘。」

這話听起來十分玄,卻獲得我的贊同,她說得對,工作就是我的娛樂,我再也沒有別的嗜好,除了忙忙忙忙功課,我再也想不出有什麼是值得做的,周末同父母出去吃頓茶,我都會有犯罪感,深覺浪費時間。

小妹剛相反。

「外頭的太陽那麼好,藍天白雲,我才不困在室內寫功課呢!青春小鳥一去不回頭,不不不,我要出去玩。」

坐在屋子里,她認為辜負了生命,一定要頑抗命運,玩個夠本。

媽媽嘆口氣,同我說︰「將來你會照顧妹妹吧。」

「唏,將來照顧我的也許是她,我才不擔心呢。」

妹妹會考不及格,成績表上整整齊齊的一列F,我忍不住笑出來。

妹妹說︰「這不表示我智力有問題,這只是表示我不愛背書。」

案親大發雷霆,決定把小妹送出去念兩年寄宿學校。

他挑了間特別嚴格的修女學校,在英國達凡郡。

小妹調皮的挽著行李去了。

不到半年,監護人打長途電話來說,小妹被逐出校!經過多方面說項,復課無望。

我莞爾。

小妹這一生人,斷不會向制度屈服的了,一百個孩子當中,至少有一個是屬於風的,自由自在,不受世俗禮法拘束!而餘下那九十九個,自然屬於泥土!腳踏實地。

案親氣到絕點,聲言要與小妹月兌離關系,那年,小妹才十八歲。

我與媽媽趕去看她。

她可是一點不擔心,身邊有個小男朋友,同她一般吊兒郎當。

母親哭泣,怕小妹從此墮落。

我同母親說︰「不要怕不要怕,沒有這樣厲害,她不過是好玩而已。」

「將來怎麼辦?」母親焦慮的問。

「將來會照顧自己。」小妹說。

小妹不肯跟我們返家。

自然,歐洲有的是充滿靈性的地方,小小一點開銷便可以捱上一年半載,小妹如魚得水,不肯走。

案親揚言斷絕她經濟。

小妹聳聳肩,不在乎。

那時我課餘替中學生補習,收入不壞,有必要時可以寄錢給小妹。

小妹像是在歐洲失了蹤,一連數年都沒有音訊。

案親絕口不提她,彷佛沒生過這個女兒,氣氛十分壞,母親則非常看不開,終日不安。

小妹不知用什麼辦法居留,始終沒有回來,亦不擔心生活。

噫,她像野地里的百合花,不種也不收,但是所羅們王最繁華的時候,也不如她?

我營營役役,戰戰兢兢的自大學出來,千試萬煉,考進大機構做一枚螺絲釘,正如小妹預言,這種朝九晚五刻板工作,干上三個月,人就老了。

在灰撲撲的冬日微雨清晨,趕兩班車去上班,我也自心中深處嘆息,為的是什麼呢,何必有龐大的責任感呢,社會沒有我也一樣過,絕對不會垮下來。

既要做好伙計又是好女兒,在公司與在家都壓得透不過氣來,然而這也是心甘情願的吧,並沒有誰逼害我,也可以學小妹那樣,消遙法外。

不過父母老了,需要有個孩子在身旁,我又沒有瀟灑的本事,只得循規蹈矩。

要我過小妹的日子,只怕欠缺天份,沒有固定的收入,沒有一定的住所,床單也許多日沒換,扭開水龍頭沒有汨汨的熱水……不行不行,嚇死我。

我不是野生動物!我是只小家禽,早已馴服,我心甘情願過枯燥的生活,月底領取薪酬,交在母親手中,看到她安慰的神色,再也不計較勞苦。

所以我不妒忌小妹,只有羨慕。

算算她也足廿一歲了,在風中過活,也苦樂參半吧

渴望見到她。

她終於說要回來。

這就是俗語說的,鳥倦知還。

我很興奮,她一定有許多見聞可以告訴我這個井底蛙。!

母親則喜憂參半,不知小妹變成怎麼樣,不知她是否打算久留。

案親佯裝惱怒︰「家不是旅館!」但雙眼出賣了他,他渴望小妹回來。

表面上看對我太不公平,小妹永遠是客,愛來便來,說去就去,享受現成,而我,我得固定的站在一個地方支撐著家庭中的責任。

其實這是我的選擇,我與小妹不過各人做各人擅長的事罷了,誰教我不懂得玩兒。

跳舞,不喜歡。飲宴,勞神傷財。看戲,無聊。洞穿了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只要有利用價值,總有朋友,平時不必在人際上浪費時間。

同時也不敢如小妹般輕易交出感情,易放難收,一下子就被人誤會為十三點,我還要在小圈子內干活呢,背著不好听的名聲,嫁不出去是其次,人人要來分一杯羹可吃不消。

我不瀟酒,這是勉強不得的事。

案親沒有去接小妹,我與母親一早就到飛機場去了。

滿以為會接到一個神采飛揚的小妹,但直到她們打招呼,才把她認出來。

小妹頭發油膩,臉容憔悴,衣服殘舊,我與母親嚇了一跳,也許歐洲流行這個樣子?我是土豹子,不大清楚。

我照舊不替她擔心,怕什麼,年紀輕,養一兩個月,馬上又是簇新的一個人。

媽媽卻憂愁,「你這個樣子,唉你怎麼會攪成這個樣子……」非常嘮叨,她老了。

不知不覺間,媽媽老了。

小妹沒有行李。

她兩手插在袋襄,看著我微笑,「士敏土森林中的人才,神氣極了。」

是稱贊我哩,我大力拍她的背脊。

媽還在嚕嗦,「這次回來,可要安頓下來了,學你姐姐,找份正經的工作。」

我怕她得罪小妹,連忙阻止,「媽,別說這麼多,小妹剛到埠,你又想把她嚇走還是怎麼的。」

母親擦眼淚,噤聲。

小妹已比較懂事,拉拉我的衣服,暗示我反應不必嚴重。

那日是我們團聚日。

案親維持緘默!偷偷看小妹,見她憔悴,非常痛心,一直不自覺地扒白飯。

小妹那夜與我同睡,原以為她會與我促膝而談,但她沒有,一倒頭便睡熟。

反而是我輾轉反側,听著小妹呼呼的鼻鼾,難以成眠。

第二天我告假,她比我早起,梳洗完畢,看上去似個新人。

她問我借衣服穿。

拉開衣櫃,她搖頭,「一套套,制服似,怎麼回事。」

我在床上,用手撐著頭,「上班衣服,就得如此。」

「真虧你的。」

「沒法子,早已成為機器的一部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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